【金光】[史默]却道天凉（其六）
※史默现代系列其六
※据说今天是七夕，然而这篇却不是七夕贺文（。）
史艳文是想不到的，有一天他再从别人口中听说默苍离的消息，却是从他的儿子史精忠那里。史精忠得到一个机会出国游学两个月，再回来时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虽与平日里一般冷静慎言，目光中却透着焕发的雀跃，这份变化史艳文这个做父亲的自然都看在眼里。只当是在海外这两个月有什么精彩的见闻，谁知史精忠却摇摇头，神秘地一笑：
「我遇见默教授了。父亲你还记得吗，那位默老师。」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与史艳文颇为相像的容貌透着从内而外显露出的精气神，双唇微小地抖动着，皮肤透明得仿佛能看得见血管。
史艳文对于这个问法感到有些好笑，不过倒是意外精忠当时那么小竟也记得。算来，他又有十年没见过默苍离了。
以前逢年过节会打电话过去，寥寥几句也聊胜于无，至少可以确认默苍离没有更换电话号码，确认他还知道他在哪里。原本很少发短信，不过有了新的更方便的通讯工具之后，他也逐渐习惯于用几个字代替那些简短的越洋电话。
高考当日，他送史精忠进了考场，忽然就很想对默苍离说点什么。手指打了几个字，随即点了发送按钮。
『精忠去考试了。』
发完以后觉得有点傻气，太过便利的通讯令人不自觉变得话多。手机震了两下，史艳文低头去看，对方竟也很快回复了。
『发榜日告诉我结果。』
于是史艳文在发榜那天简单地把录取学校的名字传给了默苍离。史精忠一路考得顺顺当当，考取本市的A大似乎也毫无悬念。这一回默苍离反倒没再回复，但不久之后他就接到了默苍离打来的电话。史艳文感到意外得很，从妻子去世那一年的圣诞节之后，十多年来默苍离从没主动打给过他。
「我这几日就回国。」
听到这句话史艳文有些感动，连忙问：「这次回来多久？」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初夏的蝉鸣响了起来，电话里头默苍离的声音听来都有些温柔似的。
史艳文后知后觉的才明白默苍离是要去A大任职了，A大那边弄得还挺声势浩大人尽皆知的，精忠更是高兴得不得了，默苍离回来那天也要跟着去接机。
机场出口涌出了一群人，史艳文很轻易就在人群中看见了那独特的浅色头发。指给史精忠看，精忠立刻逆着人流迎上前去。十八岁的他在人群里循着空隙走，脚下一跳一跳如同海浪中活跃扑腾的鱼儿，是年轻人才有的样貌。
年轻的一辈长起来了，他们就都开始走上垂垂老矣的路了。尽管史艳文自认仍是精力充沛，却也不得不承认差过年轻时很多。脸上浮现出了年岁带来的淡泊和从容，伴随着眼角眉头留下的越来越明显的纹络。
可那人花容月貌根本看不出是人到中年，据史精忠说他在教室门口走过都要引得里面的女孩子们一阵故意低声却掩盖不住的带着紧张刺激的尖叫——说起这些时，就连素来忠厚谦谨的史精忠也忍不住苦笑无奈，他那时可就跟在默教授身边。
他看着默苍离，忽然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不少。
史精忠背着拉着行李回来了，走在后面的是一身轻松的默苍离。他淡淡地看了史艳文一眼，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完全没有让别人家儿子做免费劳动力的愧疚感。史艳文只得轻叹一口气，而后如春风和煦般地笑了：
「欢迎回来。」
默苍离跟史精忠坐在车子后座上，中间隔着老远的距离——史精忠紧张得躲得老远，默苍离倒是毫不拘束如坐自家车。史艳文从后视镜看了看他们，笑道：
「怎么生分了？精忠，你小时候明明最黏默老师了。」
「父亲，快别说了。」
史精忠脸一红低下头。史艳文笑笑不说了，转而问默苍离：
「先住在我家里吧。」
默苍离却道：「不必了，直接送我去教师公寓。」
A大的教师公寓条件算很好，史艳文在房间里看了一圈却摇摇头。
「等过些时候我陪你去看看房子。」他说。「既然回来了，总要有个像样的家。」
史精忠在楼下等着，他们一前一后从木质的螺旋楼梯上走下来。精忠似乎遇到了同学，眉眼笑着在和对方攀谈。
「你为什么收精忠为徒？」
他从上面看着史精忠，身后是默苍离脚踏木楼梯的声音。
「是他足够优秀。」
史艳文笑道：「从前我怎么都留你不住，现在倒是精忠让你留下，与我无关了。」
「与你也有关。」
他回头去看，见默苍离也正低头望着他，隔了楼梯中间一条细细的木柱。
「我说过，你会是个好父亲的。」
默苍离在A大住下就无心出门了，只有在行李送达的时候才叫了史精忠那个免费劳动力来帮手。史精忠不负众望地召唤了更多的免费劳动力，几个学生一边把大大小小的箱子搬上楼，一边偷偷打量着传说中的默教授。
这种使唤别人家孩子的坏习惯暂且不提，连史艳文自己也是劳碌命，不知不觉就开始留意起各种房产广告。他看中了一处住房，面积不是很大但有宽敞的阳台，周围也比较幽静，离A大不远。他心下惦记着，于是找了个周末把一直闭门不出的默苍离约出来，三人一同去那地方看看。
房子很敞亮，比预想中显得更大，大概是户型设计得合适、天花板也高的关系。不过建造得粗糙了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多。
父子两个讨论得热火朝天，接待员几乎以为要买房的人是他们。默苍离兴致不高地听了一会儿，走去了阳台上面。他朝外面的景象看了看，道：
「就在这吧，这里挺好的。」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史精忠高考完无事一身轻，就成了专职的家居设计参谋，还特别为此用最短的时间考下了驾照。史艳文有时周末无事还会与他一同去看看默苍离的新家，或者逛逛建材和家具，反倒是房子的正主懒散得不愿出门，全权把自己未来的居所交由他们处置。史精忠乐得效劳，史艳文叹着气想这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了，也就由着他去，只是偶尔善意地提醒一句：
「用这种颜色的地板砖，小心你默老师把你打出去。」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是奇怪，有时复杂得无从说起，有时又简单得随口脱出。
默苍离是史精忠的老师，不时一起外出，或者请到自家喝茶聊天再正常不过。逢着熟人也可介绍说这是我儿子的老师，简单明了，不用更多解释，无意却巧妙地掩盖了所有其他可能的关联。比如昔日的同窗，又比如，曾经的情人。
他们那时有着天下间所有的情人们都拥有的年轻的心脏，以为那些飞扬的瞬间即是永恒。可是过去也就是过去了，他们活在城市中如同城市本身一样飞速地向前奔跑，没有太多的闲暇去回想过去。二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人忘记一段只有不到两年那么短暂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谁就活不下去的。
只是年年都有夏季，夏季还是同样的夏季。史艳文低着头先看见了认得的鞋，又往上去看默苍离的脸。高挺的鼻梁与弧度好看的下颚，以及所有年过四十的男人最易缺乏的英气与精细，那人总会让他仿若看到二十年前的景象。默苍离先进去电梯，他也进去按了楼层按钮，电梯门一关上，他们只转了个身，就又闻到了对方身上熟悉的潮湿味道，带着淡淡的海盐的咸味。
史艳文曾回去过那个沿海的小城镇，仅有那一回。大学毕业一年后，有人张罗了一次同学聚会，地点是在学校附近的饭馆里。他那时已经离开了小城镇，在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里初初站稳脚跟。他想默苍离不可能出现在聚会上，这个人是走了就不会回头的。但是他仍架不住一试的念头。
去到饭馆的时候旧时的同学们已经喝开了。他硬着头皮拒绝着轮番的敬酒，幸好他那可怜的酒量人尽皆知，当笑话拿出来说一说也就放过他了。
默苍离果然没有来。倒是另一位朋友趁着敬过几轮酒之后场面开始混乱的工夫把他拉到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他和默苍离处理感情的方式一直颇为克制和谨慎。哪怕是在最欲火焚心的时候，他们也可以做到前一刻还在翻云覆雨，后一刻便能从容不迫各自行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史艳文把这归功于他那位冷酷情人的至深影响。即便如此，却也有几位最熟识的朋友知道他们的故事。
史艳文只摇了摇头，对方就会意地移开了视线。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朋友说。
再后来就开始有人喝醉了，大半夜吵嚷着说要回学校里看看，于是一大班人便互相挤着推着朝校舍挪动。
史艳文也走了几步跟过去，很快就看见了他们从前的校舍。小城不大。再朝更远的方向望去，似乎就要望见那条大学附近的海边小路了。微咸的海风已经吹来，还有混着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他没敢再继续往那边走，那是他们都回不去的地方。
他们曾在那里拥抱和亲吻。
八月初接到了朋友的电话，听他说他们从前那所大学似乎与什么地方的学校合并了，旧校址很快便要拆除。
他把这件事搁置了好几天，一直不愿意去想。直到去见了默苍离，他喝着对方的放了太多奶油甜得不像话的咖啡皱起了眉，才想起了问他：「要回去大学看看吗？」
默苍离从身边围绕的四个电子屏幕中忙里偷闲一般抬眼来看他，一声不响地点了头。
小城离得不远，赶到了周末，史艳文就去接了默苍离一起驱车奔赴。他在高速路上疾驰的时候胡乱想到他们会不会触景伤情，不过车子驶进小城的中心道路时他就明白自己想多了。二十年来小城的变化翻天覆地，已经变身成为了一座繁华的港口城市，他险些以为他们来错了地方。海边的小径，半山上的旅店，他们去过的餐馆、电影院、小卖店，不知是它们消失了，还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通通找不到了。新建的高楼耸立，拓宽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他们置身于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里，那低矮老旧的校舍才是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异物。现在它也即将从这里被清除干净了。
城里的道路因为施工开过不去了，史艳文停好车，两人就徒步向旧时的大学走去。旧校舍围起了蓝色的施工板，吊车在里面露出了头。
他们在蓝色施工板前面站了很久，直到夏日正午的太阳把人照得生疼。
默苍离说：「走吧，我累了。」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家从前常去的小面馆，没有了学生们的光顾面馆变得冷冷清清，门口贴着一张简单的白纸写着店铺转让，下面有一行手机号码。史艳文认出了那个坐在店前面台阶上头发花白的人就是当年他们熟识的面馆老板。老板抽着根烟，抬头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慢悠悠地站起来。
「还是一碗辣，一碗不辣？」
他忽然一阵晕眩，下意识地弯下腰去，身体里又是一阵痉挛疼痛。旁边的人伸手扶住他，声音仿佛穿过了很远的距离才传到他的耳边。
「还是同样。」默苍离代替他回答道。
周末加了一天班，第二天才算清闲下来，史艳文便拿了钥匙决定检查一下史精忠这些日子的成果。默苍离的新家钥匙多配了两套，一套给史精忠方便他进出忙活照看，史艳文自己留了另一套。
走到默苍离的新居所门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了就看到客厅的窗帘被风吹得晃动，窗户也都是开着的，还能闻到一点装修的油漆味道。家具已经装配妥当，连一些零碎的日常用品都准备好了，厨房里一套素雅的餐具定是来自史精忠的精心挑选，沙发上也散落着几个小巧的靠枕——噢，得提醒精忠把这些靠枕的枕套换掉。
房间里看起来反而比默苍离在国外时住了几年的寓所更有时光的味道，像是个家的样子。地上有许多纸箱都还没开箱，他绕过它们走上阳台，果然见默苍离在阳台上坐着。
史精忠去学校做开学准备了。默苍离本也该开始忙碌，可他看起来仍然很悠闲，而且竟然终于有了闲情来看看他的新居所。阳台上面放了几盆植物还开了花，默苍离坐在一张竹椅子上眯着眼睛，懒懒地瞥了史艳文一眼。
史艳文笑着说他好像一个晒太阳打瞌睡的退休老头。不过他立刻也在另一张竹椅子上坐下来，加入了晒太阳的行列。阳光正好，夏末的蝉鸣有气无力，他的心态真正像是个老头了，什么也不想。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精忠都要上大学了。」
那人的眉眼比年轻时柔和得多，仔细看去眼角附近其实也有了浅淡的细纹。岁月还是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了。他伸手去摸他的眼侧，默苍离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微颤的睫毛碰在他的指尖。
「原来你也老了。」
「你不是也一样。」
默苍离睁开另一只眼盯着他，眼里却不小心溢出了当年的年轻气盛。史艳文于是笑了起来，眼角堆起了温和的皱纹。
多年轻的人也会老去，幸好老去的人都年轻过。
「苍离。」
「嗯。」
天空清澄看起来更高更广阔了，两人坐在阳台上各自把头靠在椅背仰望着它。光晕浅淡得透明，微风一动，凉意就落了身挥之不去。
他忽然觉得他这辈子再不会有一刻，如此刻这般了解默苍离。
「没什么。」他说。
Fin.
风间云澈 于08.20.2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