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策天凤大摇大摆在雁王府里溜达了一圈，上官鸿信就发现王府里的人脸色全都变了。

「雁王殿下，这位是……」这群人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人磨叽了半天才问他。

上官鸿信也不好介绍这个都不是从正门进来的人，只信口说道：「天凤先生是我请来教我念书的师父，今日起便在府内住下。」

他说完这话，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侍者的脸色变得更奇怪了，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眼睛直瞟他身边的那位天凤先生，又偷偷地瞥他，愣是憋了半天一句话没说。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几人纷纷都摇头。过了一会儿，上官鸿信注意到他们派了个人离开王府，不用想也知道是去醴泉宫传信去了。

策天凤像是全没注意这些侍卫的动向一般，专心致志地参观雁王府的每一个房间。雁王是皇子，王府却有些不合规制，粗略算算便知少了几间，可是想来现在也不会有人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上官鸿信虽察觉到王府的侍卫们态度有异，却也一时无从知晓个中缘由，只知这班人不敢轻易动策天凤，而后者料定如此，因而不慌不忙。可是，无论是从羽国，还是从其他各界，他都未曾听说过「万军无兵策天凤」这个名号。再说，凰后所派的人神色有异，也是从见到策天凤那一刻起，而非听闻他的名号。

策天凤参观完整个雁王府，又回到他身旁，说：「吾可能要住得久一些。」

「先生请自便。」他微微低下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想到，也许先生是凰后熟识的人。」他说完，又慌忙解释：「我这样说，并不是怀疑先生……」

策天凤闻言眨了下眼：「还有吗。」

「先生是说……」

「你的观察就只有这些？」

上官鸿信略一思忖，又道：「凰后的手下见过先生。他们虽然警惕，却无法自行做出应对和判断，而是需要先回禀凰后才能决定，可见凰后对先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并且判断先生不是易与之人。」

「你说对了一半，但是还遗漏了另一半。」策天凤说。「好好想想，你遗漏了什么。」

他们并肩而行，说到此，已走回到了书房。上官霓裳一直在那里等着，见到他们，这才起身走过来。

「原来除了阿兄之外，还有其他人也有这样的狐狸尾巴。」她方才还未打量够，此刻又继续好奇地打量着策天凤。

「像我们一样的人有很多。」策天凤看着她，又转向上官鸿信道。「大多都是如雁王殿下这般，在十五六岁时显现。初期会难以控制，但是那确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只要用心适应，很快便能运用自如。」

「太好了。」上官霓裳点了点头，放心地微笑了一下。「方才是霓裳莽撞了，霓裳向先生赔罪。」

「公主的做法并无不妥，吾也不会要求公主完全信任吾。」

上官霓裳摇了摇头：「我们的敌人很强大不是吗，若是我们自己都互相怀疑，不能一心，又怎么能战胜他们？既然阿兄相信先生，霓裳也会相信先生。」

策天凤似有些意外，道：「那吾就先行谢过公主了。」

「不过，如果先生背叛阿兄，那么霓裳一定会杀了先生为阿兄报仇。这样的约定足够公平吧？」

女子年纪虽小，却语气笃定而神色不变，目光毫不闪避地望着策天凤。

上官鸿信皱起了眉：「小妹……」

他身旁的青衫的外来者听了，却颌首回答：「很公平，吾没有异议。」

「先生是痛快人。」上官霓裳笑了起来，这笑容才多少像她的年纪该有的笑容。

「西境黄鸟，北境归燕，两处驻军势力均对于凰后有所质疑，因而至今仍处中立。雁王殿下只要想办法联络到这两处驻军，胜算便会大大增加。」

三人落座后，策天凤在桌上摊开了羽国全境地图，细长手指指向了其中两个地点。一是黄鸟，羽国西部边境重镇，位于雁地西北方向；一是归燕，羽国北方边境关口，位于雁地东北方向。羽国北部为繁华地带，都城栖桐及其他大城镇都在北部，而雁地位于羽国的南端，较为偏远，且南境雁鸣的驻军已明确支持凰后，所以凰后才会放心地将上官兄妹流放到此地。

策天凤说了大势，却又语锋一转：「但是，出不去这王府，你束手无策。」

上官鸿信颌首：「是，凰后将我软禁于此的目的，便是切断我与外界的联系，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王府侍卫都是暗藏的高手，雁鸣也有凰后的军队在后方虎视，光凭我与阿兄二人无法突破他们的防卫。」上官霓裳道，又看了一眼策天凤：「不知先生武功如何？」

后者一脸坦然摆了摆手：「不用算吾。」

「那就是说，完全不行吧？」

「小妹，不要对先生这么无礼。」上官鸿信连忙制止她。

「但是明明是不行，还要避讳不说，不是会显得更加无礼吗？」

「你为何又强调了一遍……」

策天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兄妹二人。

「怎样都好，我们继续谈正事吧。」

上官鸿信轻咳一声，正色道：「若先生能够使用狐妖的能力，我相信突破重围不在话下。但是这个秘密是绝不能透露给凰后的。」

「这一点倒是不必担心。」

「为什么？」

「凰后已经知晓了。」

策天凤事不关己般地说道。毕竟自家师妹本人也是一只狐狸精，他们彼此知根知底。

「……咦？」

上官鸿信吃惊得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转念一想却又不觉得有什么意外。若是知晓策天凤的身份，反而更好解释了当时雁王府的侍卫们见到策天凤所表现出的那种复杂的神态。

——不过上官鸿信以后便会知道，这其实是个纯粹的误解。毕竟他此刻还远未能参透，这些人在拼命执行上司命令的时候，遇见的对头却是上司的上司——全尚贤宫最难搞的那个人——的心情。

「但是，只要吾显露化身，凰后也许会由此猜测到雁王殿下的狐妖身份，于我们实属不利。」策天凤说。这张牌是他意外得到的，他还想留作他用。「况且，也并非突破王府的防卫就算结束，凰后必会派人继续追杀我们。沿路都是村庄居民，狐妖的力量更不能随便使用，因为那会直接关系到雁王殿下的名声。」

他无心说起，上官鸿信听了却默然。如策天凤所说，狐妖终究是异类，他的这一身份，是应至死都不可透露半分的。

「在此状况下，殿下能想到什么对策吗。」

他摇头道：「还请先生指教。」

「吾问你，若你是凰后，对这负责看守雁王的王府侍卫，你最担心什么。」

「这……凰后已经做了如此周密的布置，不过就是为了困住我与小妹二人，应无需再担心什么了吧。」

策天凤眯起双眼，明显切换成了看笨蛋的眼神。

「所谓智者，便是在布局时将任何可能性都考虑在内，哪怕是对于最为微小的可能性，也会留有后手。再想一次，站在凰后的立场上，思考她要对付的雁王。」

上官鸿信细思一阵，道：

「我会担心他们叛变，转而支持雁王。如此一来，不仅给了雁王可用之兵，甚至还可以在汇报情况时编造谎言，给她虚假的情报。」

他说得小心翼翼，看见策天凤露出一副「这还差不多」的表情，才着实松了口气。

「这些人都是凰后的心腹，但无论是多么可靠的心腹，以凰后之谨慎，仍要做些安排防止此类事情发生。想想看吧，凰后会如何安排？」

「在统一的命令之外，再私下加设个人命令，起到彼此监督的功效。」

「以你如今对这些人的了解，谁是真正的领导者，你又会让谁去做监督的工作？」

「我确已有眉目……」上官鸿信话说到一半，忽然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先生的意思是？」

「凰后最担心的事，便是殿下可寻到的最大破绽。以人为防卫，破绽便在人心。」

上官霓裳一入夜就沉沉睡去了，睡前紧紧握着她兄长的手。他们今日都在绝境中生出了些许的希望，因而也被搅动起了隐藏的不安。

深夜的天色黑得像看不见底的潭水一般。上官鸿信执了一盏灯回到门后廊下，策天凤仍站在那里，与他一样没有入睡。

「吾之前所说的遗漏，你可有想到，是遗漏了什么。」听见他回来，策天凤问道。

他已渐渐习惯策天凤循循诱导般的提问方式，点头答道：

「是，对于先生，我有一个猜测。」

「说吧。」

「我不是先生第一个见到的皇子。先生来此之前，已经见过当今的太子了。」

年轻的皇子在夜色中如此说。策天凤既不看他，也不回应他。

「既然凰后了解先生能为，而先生又执意辅佐我争夺王位，凰后可能会孤注一掷，寻机害死父王，让她的太子继位，并率军镇压所有反对势力。若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羽国必会发生内战，这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于先生所想要达成的目的也并无助益。所以先生要做的，是先撤走凰后手中的一张关键的牌，即是她掌握实权所需要的作为傀儡的太子。」

「那么，吾是如何做到的。」

上官鸿信微微一笑：「挑拨太子与凰后之间的关系。他们本就没有血亲关联，只是合谋关系。若是先生让太子相信，凰后在利用他得到实权之后便会将他一脚踢开，必会令他与凰后生隙。太子只是庸常之辈，想必先生也并未多费心思。先生说与他的话，或者只是今日对我所说的话的一个老旧版本罢了。」

「太子何止是庸常之辈。」策天凤冷笑一声。「吾从未见过如此愚蠢之人，也只有这般人，凰后才会放心将他控于鼓掌之中。」

上官鸿信所说不错，他不是策天凤第一个见到的羽国皇子，而与凰后同行的这一趟，也非是钜子第一次来到羽国。

「那么，你如何确保吾今日对你所说的话，明日不会再说与他人？」策天凤问他。

「我无法确保。但是，我会向先生证明，我的确是先生的最好人选。」

「雁王殿下总算给出一个像样的答案了。敌友有时无需分辨，只取决于自身的行动。」

「这与先生所说的『破绽即在人心』有着相同的含义吧。」

「所以，雁王殿下想到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吗。」

上官鸿信郑重地点了点头。如同棋行险招，明明几近天马行空，这个人说的话却让人那么想要去相信，他心底清醒明白，却依旧禁不住被他牵引而去。

于是少年人在夜色里跪下来，伏地顿首，行了最为古老的如誓约般厚重的拜师礼。

「请先生收我为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