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默欲] 天意高难问(下)

(下)

 

默苍离的声线有些奇异,像是一直停留在了幼年,失去了生长成熟的机会。

「诛魔之利的传承已经结束。诸位师叔有何不满,便找我分辩吧。」他孤身一人,张开他染血的手掌和墨狂,像是打算坦然受戮一般。

止戈流想必已流入这个年轻人的体内,九算彼此交换了一回眼色,便是谁也没有动手。钜子——此时该称为前钜子了,显然是早有布置,虽然势力不如九算,到底还是有些隐藏的心腹的,再加上诛魔之利本身的特性,决定由谁来杀,很难。不如暂时只把这个年轻人当成傀儡便可,于他们也并无什么损害。

「你既是前钜子指定的传人,规程虽有诸般不妥,但我们对此并无异议。只望你能听从劝诫,切莫像你的师尊这般一意孤行。」

他们想的是彼此都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也算是给死去的前钜子一个面子,不料却听得默苍离回答:

「既然钜子之位不好争,那争九算之位如何?」

九算闻言都是一愣,再看这年轻人,顿时明白他这话不是对他们说的,而是对在场的其他人说的。浴血的少年人声色如同鬼魅,他们看着他竟觉得脊背一阵发寒,其中一人不禁怒道:「你这是什么狂妄的口气!」

此人是九算其三。

他的手按在剑柄上,朝默苍离走过去。又不是不能动他,只要不弄死就好了。却忽然见一人身影一闪,眨眼之间来到默苍离身前,竟是从前和他断绝过师徒关系的那个不肖徒弟。

欲星移笑道:「师叔急什么,凡事都好商量。」

对方听了他那一声熟络的「师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有什么可商量,此人不除,尚贤宫必会大乱!你若相助邪道,莫怪吾不客气。」

「我们当然还有商量的余地。」欲星移袖尾一摆,手中多了一柄青蓝长剑。「商量一下,是你们自己主动离开,还是我来助你们离开?」

此话一出,便有众多墨家子弟无声地向他和默苍离身旁靠拢过来,将他们护在中间。若不是行至极端,谁也没想到这个年轻的钜子之徒在尚贤宫内已经收揽了这么多人。

九算此时自然也有众多子弟围上前来,双方即成剑拔弩张之势。于是现在尚贤宫里所有的人都看得明白,需要站队的时刻到了。

这原本是无需纠结之事。九算势力庞大,他们联起手来便无人能扳倒他们,而默苍离只是无名之辈,或许会有些钜子遗留的心腹相助,但是再有多少助力,也抵不上九算的势力。可是他毕竟是前钜子亲口承认的传人,所有人都见证了的,又已承接了诛魔之利,自是正统无疑;况且他一语点明了九算与其弟子之间的利害:既然九算以钜子之位得到这些弟子的支持,那么现在他也同样能以九算之位相诱。

更何况,此时欲星移已是摆明了要支持新钜子,逼在位的九算退位,其人之能、背后的海境势力皆不可小觑,又为新钜子添加了不小的筹码。

众人还在犹疑之间,忽然听得一声惨叫,惊慌之中纷纷望过去,见站在后面的一位九算面容扭曲,而后身体痉挛着倒了下去。他倒地之后,人们才望见他背后有一名少女。少女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杀人之后却仍然面不改色,甚至还隐隐微笑着。

欲星移记得这名少女是被杀九算的关门弟子,而这名关门弟子刚刚将自己的师者杀死了。确实也只有九算信任的弟子,才能得到如此绝佳的背后刺杀的机会。

「师兄们,这么拖拖拉拉地做什么,要做就爽快些呀。」她飞身而过,旁若无人地来到欲星移和默苍离两人面前,清脆地讥笑道。她话音未落,九算的阵营里就掀起了一片刺杀的恐慌,弟子们还未弄清自己身旁的人到底是敌是友,便又增加了些尸体。

欲星移皱起眉头望着这名少女。他只见过她几面,话也没讲过几句,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少女说不定也一点都不了解他们,她只是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而已。

若果真如此,其他不作评论,魄力可见一斑。

此时又有另一人动作了。那人身材魁梧,眉目浓重朗然,走来往欲星移身边一站,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正是御兵韬。他一动,便也有人跟着他动了,人群逐渐聚拢在新任的年轻钜子周围。

「都还在看什么,选边站吧。」御兵韬对剩下的手足无措的众人说道。他又看了看余下面色如灰的八名九算,说:「你们也尽快选吧。」

 

分明是在权力的血腥交接之间,欲星移却走神去看他倒下死去的师尊。他看到他手中仍握着那只小孩的木雕,木雕上面溅了些许血珠。他忽然发现那雕刻的小孩的脸,与默苍离的眉目何其相似。

 

是夜,尚贤宫的新任钜子发布了第一道命令:埋葬吾师。

就像从前所有那些继任的墨家钜子一样。

默苍离退去了染血的外衣,换上干净的衣服,又如往常一般简素而安静,方才的杀戮场面仿佛都是幻觉。他在他的师尊的棺椁前叩首之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面容看不出哀乐。他径自向殿外走过去,欲星移就站在殿门之侧,而他甚至没有看欲星移一眼。

「身为钜子的徒弟,处于众矢之的的位置,却成功避开了所有人的注意,师兄的表演实是太完美了。」

在他经过自己眼前的时候,欲星移淡淡地讥讽道。默苍离停顿了脚步,却仍是没有转过头看他。

「我替师尊保存墨狂,自然不能引人注意。」

「但是我有一点想不通。师兄为人低调便罢了,何必要装作不能讲话?」

「墨狂在我体内,对我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负担。」他终于转过来迎上了他的目光。「我从前无法讲话,是真的。」

或许是因为多年未曾开口讲话,默苍离咬字十分生硬,音色也有些奇怪。但与此同时,这些生硬奇怪的地方也在快速地消失;大概过不了多久,他说话的习惯就会与常人无异。

默苍离又继续向外走去,欲星移就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这便是,你与师尊这个计划的代价么。」

谁也不会找到墨狂,因为没有人想得到它竟被封印在一个人的体内,区区人类的肉体,竟承受得住护世之兵的负荷。这么多年的隐忍与不争,原来是一场最为冗长的战事。

「这是我与他的约定。」默苍离说。「如果我因承受不住护世之兵的负担而死,那么他另择传人。如果我坚持到了这一天,我便亲手杀了他。」

「从他带着你来到尚贤宫?不对,是更早以前……」欲星移闭着眼睛,深深地按住眉心。「从至少十年以前。你做的那个小孩子的木雕,看起来不过八九岁。那是你自己啊,我竟没有看出来。」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而默苍离没有笑。他们走回了他们二人从前的住所,经过门前走到隔了几间的工房里,默苍离探入房中取了雕刻刀和一小截木头。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手法纯熟地雕凿着那截软木。

「你要我帮你把木雕送给师尊,是要提醒他这个约定。」

「我是在提醒他,时机到了。或者他并不需要我的提醒。」默苍离淡淡地说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可是你想问的,根本不是这些。」

欲星移原本想说,你又知道我想问什么。可是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默苍离眼里分明多了他最不想见到的,那样一种近乎无情的悲天悯人。

「你想问我,我待你,到底有几分假,几分真。」

他一听眼泪就流下来了,觉得十分的不甘心。

「我还能期望,这其中有真意吗。你接近我,待我如兄弟,而师尊……前任钜子收我为徒,全都是为了今天,不是么?」

他的话语中不可抑制地带出了近乎失态的质问和责备。

「至少我从未因为想在你身上得到些什么,而维护周全你。」

默苍离一时并未回答,只低头雕凿着手中的软木,木头的碎屑掉落在他脚下,一刀一刀都是残酷的预言。

「我感激你。」他终于回答说。「如果这是你想听的话。但是,你从前对我显露善意,是因为我对你毫无威胁。现在不同了。」

他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像被那人手里的刀剜过一样。他们都不再相信彼此的那份好,是出于真心。可是,默苍离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而他直到方才都还被蒙在鼓里。这多么不公平。

默苍离手中的软木已经逐渐显露出了人形,外形和之前那个人形木雕一样是粗拙的线条,只到修五官、发饰与衣物褶线之时,才换了薄刀头。

他沉默的样子好似他仍是他从前的那个师兄一般。那个人指间泛着生笋的新鲜味道,会将他冰冷的手握在掌心里。他就躺在他的身旁,而他曾经触摸过他心口如玉般的皮肤。

原来那里从来不是玉,只是寒冰,化不动的寒冰。而他用手心捂着寒冰,梦想着哪一天它会因他的体温而变得温热起来。

默苍离将完成的木雕放在自己的手掌上,伸过来给他看。那雕凿的精细的发髻和眉目,是鳞族的少年神采奕奕的样貌。

男子之间不兴送这种小玩意,这是默苍离第一次送给他这样的东西,第一次就象征着告别,对他们之间所有一切的告别。

如同他送给他的师尊的最后的礼物,那是一场精心的送葬。

最终欲星移把木雕接到手里,神色平静地说:「我明白了,钜子。」

 

从那之后又过了多少年呢。他们与默苍离的矛盾像是永无终止一般,彼此不断对抗又不断妥协,机关算尽,殚精竭虑。默苍离与他的师尊一点都不像,他如出鞘的兵器锋芒毕露,再无半点隐忍退让。一直到了最后默苍离独自离开尚贤宫,他们终是对这位钜子无可奈何。

御兵韬曾经问他后不后悔当初站在默苍离这一边。他想,哪有什么后不后悔的啊。

默苍离离开尚贤宫的前一天晚上来找过他。他走到门前,见这个人静静地背对他站着,瘦削伶仃,仿若很久以前他的师兄静默的背影。对方听见他的步音,便转过身来,幽潭般的双眼望住他不动。

「钜子有何吩咐?」

欲星移低低笑着,打着官腔。默苍离向他伸出手,却什么也不说,像是再度失了言语似的。欲星移发现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竟还是能够清楚明白地领会他的意思。他下意识地听从了对方,未及细想便把自己的手交过去了。

被默苍离捉住手腕的时候有那么一丝后悔,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听话地照做了呢。

他将他的手心朝上握住,让他摊开手掌。欲星移就看见他在自己的手掌上放了一粒晶莹的珍珠,只有鲛人的眼泪才能凝结出这么晶莹剔透的珍珠。

他愣愣地看了很久才想起来,这是他自己的泪,落在他那不会讲话的、有些迟钝又很温柔的师兄,永远消失的那一天。

原来默苍离也曾俯下身去,拾起他掉落的泪,细心地保留了这么久,以此筹备着下一幕的告别。

这个人坐在钜子座上分明毫无情面,对他的哀怒视若无睹,他们可以争吵可以针锋相对甚至可以置对方于死地,这个人却偏偏在每回告别他的时候,叫他怎么也发不了脾气。

 

欲星移年轻时不相信有天意。是说,谁年轻的时候会相信天意呢。年轻而聪明的他们,总是觉得天意早已被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但是他很久以后才想起来,经历了许多与他有关无关的人间悲喜以后才想起来,即便是不信神佛、一手抗天的那个人,也曾在他重伤之时,靠近快要失去意识的他的耳边,说着天意弄人。

他那时离河边不过一步之遥。沿着那条河他至少能够回去海境,只差一步,他便可逃出生天。钜子却算准了他的退路,早早就在悬崖尽头等着他。他看见对方的脸,又顺着对方的目光看了自己脚下,发觉脚下的血迹已是殷红一片,浸染了苍白的岩石。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死在谁手上不好,偏偏死在最不想的那个人手上。

天意弄人,不是么。钜子说。

他那时以为钜子是在讲他,意识不清却不甘心地想着总要反驳几句。钜子却没给他讲话的机会,只将手掌覆盖在他的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他的身体失重下坠,还未及反应就已经被遮天蔽日的浪水吞没。

记忆如浪水般,退去而复来。

此时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却再也没人问他,后不后悔,后不后悔。

「这就是……被天意戏弄的感觉吗,钜子。」

鲛人一生难得落泪,一朝落泪必凝结成珠。他从那以后很久没哭过,久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了。原本以为早已在躯壳中死去的东西,其实从来没有完全死去。

他们都不肯承认,那终究不过是人情而已。

 

Fin.

 

风间云澈  08/05/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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