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默雁] 鸿雁于飞02

02

羽国都城之内,雁王府属于一块清静之地,清静得不像是皇子的居所。上官鸿信在都城中未有深交之人,平日里也只有上官霓裳会到他这里做客,兄妹二人叙叙各自情况和周遭的奇闻异事。除此之外,多是闷在府中读书或是独自在后山空旷之地修习神卷武学。下人们觉得雁王似乎没有什么爱好,也不知道如何玩乐。

上官鸿信确实不知道如何玩乐。他在最应该玩乐的年纪失去了玩乐的心思和机会,此后再也体会不到乐从何来。

他和上官霓裳三年前失去了母亲。那时本该决定他们转继到哪位无子的妃嫔膝下,他们却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有意的避之唯恐不及。

他在很小的时候便察觉到,母亲与宫内的其他妃嫔不同。她虽然仍有自己的寝宫和侍女,却不能踏出寝宫一步,更不会与其他妃嫔一起出现在任何重要的场合上。她被藏在王宫的最深处,甚至她的名字都是禁忌。他们兄妹小时候与母亲同住时,也无法随意出行,只偶尔在有重要的仪式庆典时才能获准外出。直到母亲离世,他们的父王将这座寝宫完全封闭,这才将兄妹二人转移到宫外一座废弃的府邸。当时只说暂居,等到决定他们转继给哪位嫔妃之后再做打算;可是此事一拖再拖,最终羽帝只将上官鸿信封了雁王,那废弃的府邸顺理成章成为了雁王府,又为上官霓裳另开一座公主府就算了结,而转继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母亲在世时生活非常简单,每日教他们读书习武,闲时便讲些宫外的旧事给他们听。大约是习惯了这种生活,上官鸿信只当读书习武是乐趣,不知有什么别的玩乐方式。待到见识过了自己的兄弟们如何极尽奢华享乐,却也觉得无趣了。再加上现如今激烈的储君之争,虽然以羽帝的忌讳态度,上官鸿信明摆着与太子之位无缘,可是在王宫这是非之地谁能独善其身?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势同水火,他小心翼翼保护自己和霓裳不被这巨大的漩涡卷入其中,已经感到疲惫不堪。

现今回想起在雪雏客栈度过的那数天时光,开始变得遥不可及了。在策天凤的协助下,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为王族,当真能够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能够维护一方百姓的民生安定。若要说让他快乐的日子,便是那段与策天凤相处的日子。

尽管上官鸿信当初邀请过策天凤到他府上做客,但是数月过去,策天凤从未到访,他也渐渐失去了希望。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机缘凑巧才得相见,他不该期望太多。

「殿下?」

上官鸿信一抬起头,见七鸠提着一盏灯,正轻轻唤他。七鸠是他的一名女侍,年纪小他一岁,自他来到这府邸之后便一直跟着他。

「怎么了?」

「我叫了殿下好几次,殿下都没有听到,是不是精神不太好?」

「我没事。」上官鸿信方才想得有些出神了,连忙摇了摇头。「有什么事?」

「府外有个人说要拜见殿下,我本说天色已晚不见客的,那人却说只要报出他的名号,雁王殿下便会准他入内。」

上官鸿信忽然眼前一亮:「他的名号是?」

「他说他叫策天凤。」

他一把拽住七鸠的胳膊,差点把她拽个跟头。

「快,请他进来!」

虽然上官鸿信说的是请人进来,自己却跑到大门外面去了。昏暗的光线下一人独自站在门前不远处,听见声音便回过了头。上官鸿信见了他的样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那人先开口了:

「我记得雁王殿下说过,我随时可以到殿下府上做客。怎么,我来得不是时候吗。」

「不,我只是……我没想到先生真的会来。」

「原来殿下说的只是客气话,策天凤却当真了。」

「不是,先生误会了,我……」

那人见他着急,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好似滴落在石上的泉水。他怔了怔,这才明白那人是说笑的,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路过都城,便想着过来拜访殿下。只是时候不早了,不知是否打扰。」

「先生要来,哪会有打扰一说。快请进入吧。」

策天凤略一颌首,先一步迈进了门,在随后赶来的七鸠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泰然自若地走了过去。七鸠目瞪口呆不是没有理由的,她在这里服侍雁王也有几年了,平时除了霓裳公主,未见雁王有什么深交之人,更从没见过这位殿下对谁这么热情。

夏夜比白天凉爽了不少,两人便在院中落座。七鸠端来消暑的凉茶,饮下更是清凉了几分。上官鸿信问起策天凤这段时间的游历,才知他离开雁地后又去了翧州,数月时间踏遍翧州每个村县。策天凤静静说起各地情形,他听得入神。

「相隔那么近的两个村庄,竟然是这般天壤之别?」

「两村虽然看似很近,甚至几乎彼此相望,但中间相隔的山谷极深,彼此之间往来并不容易。因而习俗千差万别,也是情理之中。」

上官鸿信不由得感叹道:「先生虽是中原人,却比我这羽国人要更加了解羽国。」

「我不过是个闲散之人,喜爱到处游历罢了。」

「我可否请教先生一事?」

「殿下请讲。」

「以先生之才,定然有很多人心生钦慕招揽之心,先生却没有治国安民之志吗?」

「殿下是指,眼下的翧王与翮王之争吗。」

策天凤直接戳破他心中所想,他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么殿下觉得,谁成为未来的羽国之主,对羽国更有利呢。」

上官鸿信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殿下都不知如何选择,我又怎会有所定论。况且我来自中原,对于异国之人羽帝从来颇有芥蒂,因此有意角逐储君之位的翧王与翮王,更不会让一个中原人立于身侧。」策天凤又看了他一眼,道,「雁王殿下若也有意参与角逐,最好不要与我交从过密。」

上官鸿信笑道:「我本就是最不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哪来这般顾虑。」

「因为殿下的母亲琴妃吗。」

「先生也听说了。」

「殿下可知,为何羽帝如今如此忌讳提起琴妃?」

少年的皇子轻轻蹙起了眉头。

「是策天凤问得唐突了。」

「不,只是我也不知其中缘由。从我记事起,母亲便已经成为宫中讳莫如深的存在了。」

讳莫如深,甚至于她的性命存留与否,都只在父王的一念之间。

他犹记得觞音宫的后院中那几只死去的鸟。送来糕点的宫女一不小心打翻了盒子,里面的糕点散落一地。母亲说,看啊,鸟儿吃了你父王赐予的糕点,它们全都死了。母亲的语气淡淡的,幼小的他紧紧拽着母亲的袖子,望着死去的鸟儿惊惧不已。

那糕点本该是给他们三人吃下去的。所以他心底明白,他的父王之所以不与他亲近,不将他转继到其他妃嫔膝下,也不喜朝堂之人与他结交,都是因为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杀了他,就如同当年他对他的母亲的游移不定的态度。

而母亲最终还是被杀了。他那时只见到了父王铁青的脸,他在吩咐人来把她的遗体抬走,狠心地将他和霓裳关在房中,任凭他们怎样哭闹,都不肯让他们见母亲最后一面。

「殿下,你在害怕么。」

他回过神来,发现策天凤正用手捧起他的脸,凝视着他问道。

「你的脸色很不好。」

策天凤从未对他做过这么亲近的举动,他一时呆怔,不由得也把掌覆在他的手上。对方却抽回了手,他也慢慢冷静下来。脸上仍有些热,是那人掌心的温度。

「只是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抱歉,无法回答先生的问题。」

「本就是我问得不妥。」策天凤摇头道。

上官鸿信抬起头去看头顶的残月。

「夜已深了,先生若不嫌弃,在都城停留期间,便在我这里留宿吧。」

「殿下肯收留我这不速之客,我哪还有嫌弃的道理。那就麻烦殿下了。」

「先生愿意住多久都可以。」

上官鸿信便唤来七鸠,让她带先生过去。

七鸠本就一直好奇这位先生的身份,此时恍然大悟:「原来那次殿下从雁地回来,就立刻命我备好的客房,就是为这位先生准备的啊!」

「……」

上官鸿信被说穿自己那份心思,一时窘迫得无言以对。察觉到身旁那人似乎在看向自己,脸颊更是有些发烫。本以为策天凤会笑他,却见他略一低头道:

「未想殿下如此看重我,我应早些前来拜访殿下才是。还望殿下莫怪。」

「是我自作主张,怎能怪先生……」他也连忙低下了头,「先生今日前来,已是让我喜出望外了。」

七鸠这时明白自己多说话了,觉得有些对不起雁王殿下,也慌忙行了个礼:「时候不早了,先生去歇息吧。」

 

上官霓裳与上官鸿信虽是亲生兄妹,长得却似乎不太相似。见过当今羽帝的人便会知道,上官霓裳长得像她父亲,只不过面容柔和温婉,绝无那般暴戾肃杀之气。而上官鸿信,见过当年的琴妃的人私底下会说,他的五官长得像极了他母亲,只是多了些凌厉的棱角;但这也没什么,因为当年的琴妃也是个冷冽的女子,他们的眉眼是那么相似,神情中都有份隐隐的悲绝。

若是有人说起这个,旁人便要立刻制止:别说这些,被人听到就麻烦了。

琴妃的名字是禁忌的字眼。

「早已从兄长口中听闻过先生,久仰大名。」上官霓裳清早便来了雁王府,见到策天凤时一阵惊喜。

「公主殿下过誉。」

策天凤的态度稍显冷淡了些,不过上官霓裳似乎并未在意。她又莞尔一笑道:「兄长近几日身体欠佳,还请了医生来看,都没有什么效果。今天先生一来,兄长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原来先生才是良药。」

上官鸿信这时才想起自己之前身体还有些不适,但是策天凤到了府上以后,他一心只想着策天凤的事,倒是把这完全抛在脑后了。现在觉得一切都好,策天凤来了便一切都好。

策天凤垂下了眼,只当这是恭维话。

「先生方才与兄长在聊什么,就继续聊吧,让霓裳打搅了兴致可不好。」

「我与殿下正谈及雁地各县的地方官员。」

上官鸿信点了点头:「虽然现在官场风气普遍不佳,但雁地还是有些耿直的官员,讲到了几位,发现我与先生所见略同。」

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了。上官霓裳温和地笑了笑,接过七鸠端来的茶壶,起身为他们倒茶。

上官霓裳在雁王府坐到午时,便告辞而去。上官鸿信送她到门外,她站在门边又朝里面望了望,见策天凤站在较远处微微低头恭送她离开。

「兄长是否向先生提过,留先生在府中?」她转过去问上官鸿信。

「未曾提过。」

「为何不提?霓裳所识甚浅,却也听得出先生胸中丘壑。兄长不是一直希望能够改善雁地的情况吗,若能得策先生相助,应是好事一桩。即便不成,有先生在旁侧,兄长也比平时快乐很多。」

「我们兄妹谈天不是很好吗,我并未觉得不快乐。」

上官霓裳瞧了他一眼。

「兄长,莫非你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策先生在这里,你双眼都是发亮的,我可从未见过你这样。」

他有些难堪地别过脸去。

「真有这么明显么。」

「真的有。」

被小妹直接点明,他也只得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愿先生留下。只是,我们自保已是不易,又怎能确保先生周全?先生若有天下之志,首选也应是翧王或者翮王,而绝非是我。我不能回报先生,反而置他于危险之中。」

上官霓裳微微睁大了双眼,有些沮丧地垂下了眼角。

「我只为兄长考虑,却未曾考虑先生。如此,霓裳便不多言了。」

他笑着伸手摸了摸她难过的脸:「小妹记挂着我,我自然明白。」

 

策天凤在雁王府住了三日,而后向上官鸿信提起了辞别之意。虽是意料之中,上官鸿信仍是有些不舍。

「先生不再多留几日吗?」

「我游历所见所得,已经快要给殿下讲完了。再在府上住下去,只怕殿下早晚也会觉得无趣。不如让我再去游历些日子,归来时多些趣闻讲给殿下可好?」

怎会觉得无趣。上官鸿信心里这么想,但是没有讲出来。他只是点了点头,又问:「先生此行一去,又要多少时日?」

「大约半年。半年过后,我会再来拜访殿下。」

策天凤做了明确的承诺,上官鸿信心中总算还是有些欢喜。

「打算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

于是当晚上官鸿信唤了七鸠过来,七鸠提了一只小箱子,打开来里面是好些银两与银票。

他望着那人笑道:「这临别赠礼虽是有些俗气了,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送些先生路途中用得上的东西较好。」

说罢便小心地观察那人反应,见那人却迟迟未应,想来是要拒绝了,于是心中又泄了气。

「殿下好意,策天凤心领了。只是这么多钱银我携带不便,万一路上遭遇强盗也只会被抢了去,白白浪费了殿下的恩赐。」

「遭遇强盗……」上官鸿信想起那时在雪雏策天凤遭遇的危险,又开始不安。「不如我从府上调些护卫给先生……」

「我在羽国游历多时,何时需要过殿下的护卫?」策天凤反问他。

他顿时语塞,隐隐觉得自己惹恼了他,有些懊丧。

「是,是我多事了。」

策天凤瞥了一眼他这懊丧表情,淡淡地说:

「殿下不必担心。我有时会留在路过的村子里教书,筹得些路费,并无太大困难。」

「先生是在学堂之外教书吗?」

「是。有些人家付不起学堂的费用,我便只收很少的钱,教他们的孩子读书。」

上官鸿信迟疑道:「那……先生是否有收过弟子?」

策天凤垂下眼摇了摇头:「我行居大多漂泊不定,即便有过师徒缘分,也都短暂。」

他起身从行旅编袋中拿出来一本书册,封题上写着「雁地实记」四个字。

「关于雁地的记录,我已经整理成册了。想着既然还会再来拜访殿下,不如就先留在殿下府上,殿下有兴趣也可一观。」

上官鸿信双手接过了书册,高兴地说:

「多谢先生,其中内容我便回头再向先生讨教了。」

「嗯。」

他又问:「先生可否告知明日几时启程,我也好来送先生。」

策天凤却摇头道:

「我很早便会离开,请殿下到时不必相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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