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默雁] 鸿雁于飞03

03

策天凤离开得很早。上官鸿信比平时还要早醒,去到策天凤的房间却发现人已经走了。他在走之前将客房收拾整齐,一切恢复初来时的样子,就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似的。

上官鸿信在这空的客房里坐了一阵,直到天亮透了外头传来鸟鸣,他才走出门外,将房门轻轻关闭。

至少这一回有了明确的盼头,而不是从前那般无望的等待。等到下一个冬日,策天凤便会回来了,他知道策天凤是守信的。

这半年来他将策天凤留下的《雁地实记》仔细研读一遍,然后将这份记录自己抄写一份,免得反复翻看时不小心损坏书页。又将研读时产生的疑问和想法在另外的纸页上面记下,不知不觉也写满了空白纸张。

策天凤比他许诺的时间要更早回来。入冬以后的第一场大雪还没有降下的时候,他就风尘仆仆地归来了。这回七鸠没有进去禀报,就连忙请这位策先生先进到前堂歇息,才到书房禀报上官鸿信。

他闻讯快步走到前堂,就见那人沉静如昨,空落落的王府仿佛又被什么东西重新填满。

策天凤坐在暖炉前,说自己不冷,可是看上去身体似乎都有轻微的打颤。上官鸿信拂起衣袖,轻轻将自己的手掌贴在他的手上,说先生手都是冰的,怎么会不冷?忙将身侧坐榻上一件裘衣披在他的身上,又唤七鸠送来手炉,塞进他手里。

「多谢殿下。大约是在翧州一直奔波未得休息,身体有些弱了,殿下不用着急。」

策天凤这半年里去了翧州。上官鸿信一边为他倒上热茶,一边问起翧州的情况。

「本应是人口自由流动之地,却不知为何各地封锁戒严,进出条件十分严苛,居民难以迁移,更难见旅人。」

「这似是翧王的行事作风。他在自己封地亲信较多,又是储君之位最有可能人选的之一,更易插手封地的实务管理。但既然如此,先生是如何游历翧州各地的?」

策天凤闻言微微别开了眼。

「用了一些方法。」

「……」

上官鸿信虽然很好奇他用了什么方法,但是这种时候似乎不宜多问。

策天凤和以前一样将所见所闻记于纸卷,将这些纸卷卷在一起系好,带起来轻便也不占地方。此时他将纸卷展开来,才见那一卷一卷片段式的随性记录。上官鸿信看着他的动作被提了醒,稍微离开了一阵,回来时手中捧着一只匣子,里面用绢布包裹的,是策天凤留在他这里的《雁地实记》。

他将书册交还到策天凤手上。

「殿下看过了,以为如何。」

「此书记录详尽,书中有些地方更是需要反复翻看,让我受益匪浅。」

策天凤闻言端详着手中的书册道:「既是反复翻看,书页竟还能保持如此平整。」

「我只将先生的书册读过一遍,怕将书页翻皱,之后都是看的我自己抄写的那份。」

「殿下亲自抄写了一份?」对方眼中略过一丝意外的神色。

「是。」

「只是些散篇随记,殿下却这般用心。」

「先生过谦了,这些记录中有的部分,恐怕比各州府本地的档案还要详细吧。况且先生的笔墨,我本就视如珍宝。」上官鸿信脱口而出,而后又觉得不妥,有些羞愧地垂下眼。虽然这话出自真心,可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反倒要让人觉得是轻佻的恭维了。

他低着头,听见策天凤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就将这《雁地实记》赠与殿下吧。」

他有些惊讶地望向他。

「我写这些游记不过一时兴起,留在我手上并无多少用处。殿下若觉得读来有趣,能交到殿下手中,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上官鸿信接过书册,小心地用绢布包好重新放回匣中,又向他躬身一拜。

「鸿信谢过先生。」

 

自从策天凤回来以后,上官霓裳时时登门拜访,上官鸿信笑说:「有策先生在,小妹来看望我的次数都变多了。」

少女嗔他:「有策先生在,兄长还会来看望我吗?还不是要我自己前来拜访。」

上官霓裳每一回来去都是高兴的,这一天却愁容满面,未及入座便忍不住沉沉叹息。

「我今日听到王宫传来的消息,说是要重建王宫西南的殿宇,拆除原有的宫殿。可母亲曾居住的觞音宫就在那里,还原封不动地关闭着不准任何人出入,里面母亲的遗物也都未整理过,若是拆除了觞音宫,不知母亲的遗物会如何处置,父王对此也只字未提……」

上官鸿信听后也是黯然。父亲不提及,满朝文武谁敢提起一个字。他扶她坐下,正要开口劝解,策天凤恰巧从门外走了进来。见他们二人神色有异,策天凤停住了脚步。

「需要我回避么。」

「不必,先生又不是外人。」

上官霓裳连忙说道。见了策天凤,她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徐徐将此事同他讲了。

策天凤道:「公主殿下切莫着急,离西南殿宇重建还有时日,或者能够想起些办法。」

少女却慢慢地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恐怕是没什么办法了。我知此事我们无能为力,只是心里实在觉得难过……」

她终于强撑不住,捂着口背过身去微微颤抖。

「哪怕是能留得一件遗物都好啊……」

送走了双眼哭得有些红肿的小妹,上官鸿信心中愈来愈沉重。在小妹面前他必须表现得更为镇定,但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难过得想大哭一场。

「殿下是如何想的。」

策天凤在他身后淡淡问他。他叹了口气转身道:

「母亲过世后,觞音宫便被封闭,多年来从未再开启过。那对于父王来说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父王他……恐怕恨不得借此机会,永远毁去觞音宫和母亲的那些遗物吧。」

「嗯,正因为这就是王上的心思,所以无人敢提起这个问题。可是,王上并未明说,到时负责重修殿宇的官员究竟该如何处置觞音宫里的物品,对那位官员而言又是难题。」

上官鸿信听出策天凤话中似有他意,却又一时没有头绪。

「先生的意思是……?」

策天凤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殿下想拿回琴妃的遗物吗。」

「当然想。我不愿看到小妹为此伤心烦恼,我自己也……」

他喉中竟一时哽咽,说不下去了,只是叹息。

「殿下既有此心,不如就去向王上提出吧。」

「先生是说,我去向父王提出拿回母亲的遗物?」

「殿下是琴妃之子,提出这等请求是理所应当。」

「先生有所不知,正因我是琴妃之子,我是最无法开口提及此事的人。」

上官鸿信惨淡地笑了笑,然后因烦恼要如何解释而蹙起了眉。策天凤却并不需要他的解释,淡淡说道:

「我怎会不知殿下处境。琴妃之事我虽所知甚少,却也看得出王上对于你们兄妹二人的态度,必是因猜忌琴妃而起的。你们是琴妃一手带大,当初王上未将你们与她分开或者是于心不忍,但是现如今却也因此而无法信任你们。」

「……原来先生早已知晓。」

「否则雁王殿下的府邸,怎会是门可罗雀的一番景象。想必王上不喜殿下与朝中之人交往过密,因而旁人揣得王上的意思,便不敢随意前来雁王府拜访。」

他想,策天凤心底真都看得分明。

「如此先生还愿与我来往,我感激不尽。」

「我无意仕途,自然不用顾虑这些。何况,殿下也是值得深交的人。」

策天凤澄澈的目光盯得他反而有些不敢与之直视,只好略微低下了头。

「承蒙先生不弃。」

策天凤饮尽了杯盏中的茶,上官鸿信仍是低头望着自己面前的茶盏。

「既然先生都知晓,为何还会让我向父王提出拿回母亲的遗物?」

「殿下说了,琴妃的遗物对于王上而言也是一个难题。如此,殿下去为他解决这个难题,不好吗。」

「话虽如此,父王终归不愿有人提起母亲。」

「也许这件事由殿下提出,并非殿下想象中的那般糟糕。」策天凤说着,见上官鸿信还是十分疑惑,又说:「我只是建议,此事殿下自可斟酌。」

上官鸿信虽然仍是想不通透,却略一点头道:「先生这么说,自然有先生的道理。我听先生的。」

 

羽帝的近侍站在一边,想着雁王殿下这是来找死,还是来找死,还是来找死呢。

「再说一遍,你想求孤王什么?」羽帝冷冷地问他。

「儿臣想求父王,在觞音宫拆除之前,让儿臣拿回母妃的遗物。」

一套精美的青瓷茶具就这么清脆地落了地,碎掉的瓷片在仍然跪着的上官鸿信膝前散落一地。

「孤王从前怎么看不出,你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未出一言,只再度叩首,手掌扶在碎瓷片上隐隐作痛。

羽帝说了这一句话之后,竟也什么都不讲了。冰冷的沉默几乎要把他的身体撕碎。

他本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就像从前他与母亲住在觞音宫的时候,对他的母亲那样。他从来不明白母亲究竟做错了什么,而父亲的暴怒也似乎来得毫无理由。几年前母亲去世后,他便再也没有什么机会见到父亲,也很久没有见过他暴怒的样子。

这场沉默仿若无休无止,比从前疾风骤雨般的斥责更让人难以承受。

不知过了多久,羽帝才开口对他说道:「抬起头来。」

他跪直了身子,望见自己手掌上的血已经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羽帝说:「抬起头,看着孤王。」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望向他的父亲。父亲鹰隼一般的双眼端详着他,他不知道他究竟想在他脸上看到些什么。

「你果真是琴妃的儿子,不是孤王的儿子。」羽帝最终冷笑一声道。「也罢,由你去收拾那些物件,最合适不过。」

近侍几乎惊呼出声,连忙捂住了嘴。羽帝转身离开大殿,他也赶紧跟了上去,又眼神怪异地回头望了上官鸿信几眼。

上官鸿信仍跪在原地,尚未来得及反应他最后说的那句话。直到那近侍又折返回来,交给他一纸王命。看到了羽帝亲笔书写的字迹,他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上官霓裳看着她兄长手上的伤口心疼得不行,见到那一纸准许又几乎喜极而泣,情绪起伏难以自持。七鸠则是把上官鸿信的手按在桌子上,蹙着眉头把里面的瓷片碎渣挑出来。策天凤在两个围着他转的少女的外围坐着,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关切。

「究竟发生了什么,兄长怎么会把手弄伤成这样?」

「我请求父王让我们拿回母亲的遗物,父王答应了。这些伤只是我自己弄的,没什么关系。」

上官霓裳觉得甚是不可思议,但很快欢喜就多过了疑虑。

「我未敢想过兄长会去向父王请求,而父王也当真应允了。」

「我也未敢想过父王会应允,只是遵循了先生的建议前去一试。」

上官鸿信转过头去对着策天凤略一欠身,引得七鸠十分不满,直嘟囔着「别动」、「别动」。

「多谢先生。」

策天凤垂下眼道:「我只是动动口舌,真正做成这件事的是殿下。」

七鸠将他的手包扎合适,不满道:「做成了是好,但也不能流这么多血啊!琴妃娘娘在天有灵,都会心疼殿下的。」

「不要说母亲了,我也心疼兄长啊。」

「总归是值得的。」他说。上官霓裳的眼眶就又变得湿润了。

上官霓裳陪着他坐了好一会儿,又约定了去觞音宫的时间,迟迟才肯离去。七鸠也退出了房间,留下上官鸿信与策天凤两人。

「还应再谢先生一回。」

策天凤方才未怎么讲话,此时也只是如往常一样淡淡说道:「我未想殿下真会按照我说的去做。殿下的胆识令人钦佩。」

「想通了,再糟也糟不到哪里去。」上官鸿信自嘲笑道。「不过,我还是不知,先生为何能预料到父王会答应?」

「只是一个赌注。」策天凤回答。 

 

琴妃的遗物不多,几件衣裳,一些饰品,一柜子的书籍,再有就是她的那张瑶琴。兄妹两人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将这些遗物分类整理妥善。上官霓裳将衣裳和饰品收好,书籍与瑶琴,她叫上官鸿信拿了去。

策天凤来找他的时候,上官鸿信正在收拾这些东西。策天凤本欲开口讲些什么,视线却忽然转到那张瑶琴上面。他在瑶琴前坐下,仔细地观察它。

「罕见的好琴。」

「先生识琴?」上官鸿信问。

「略知一二。琴妃对殿下讲过关于这张琴的来历吗?」

「母亲从来不讲琴,我与霓裳也很少听见她弹奏。」上官鸿信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只看过母亲收集的几本琴谱。」

「那几本琴谱,殿下可否让我一观?」策天凤道,见上官鸿信神色有些惊讶,又说:「琴妃遗物,我必会小心对待。」

上官鸿信其实只是心下意外策天凤对琴谱有兴趣,听他似有误解,连忙道:「琴谱应也在这些书册当中,先生稍等,容我找出来。」

他继续整理那些从觞音宫拿回的书册,很快便看见了青缃套裹着的那几本琴谱。他将琴谱交给策天凤。

「先生,请。」

策天凤谨慎地接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尽量不将书页开合过大,以免造成损伤。看罢叹道:「这几本琴谱也都难得一见。」

「先生若有意,不如以此琴弹奏一曲吧。」

「对于殿下而言如此重要之物,我怎可随意触碰。」

「我与小妹都不擅琴,让如此好琴白白闲置,恐怕更非是母亲愿意看到的。」

策天凤听罢垂下眼,最终转向瑶琴而坐。

「那就为殿下弹奏一曲吧。」

上官鸿信一笑,也面向他相对而坐。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琴弦,起初寂静无声,只将琴弦与琴身轻轻抚摸,似在探寻着什么一般。而后起承转合,琴音似雨滴落入平静潭水的叮咚作响。

一曲终了,再抬首看到相对而坐的那人,发现对方早已是泪流满面。

见策天凤盯着自己看,上官鸿信这才察觉到自己脸上的泪水,赶紧伸手擦掉。

「先生所弹奏的这一曲,是我儿时听过的,母亲偶尔在夜深人静之时弹奏的乐曲。曲中微妙之处,似乎也都丝丝入扣,我不禁想到旧时记忆……让先生见笑了。」

「这一曲的曲名虽无记载,但是相传作者本就是因思念故人而作此曲。殿下之思,人情之自然。」

他脸上还带着泪痕,冲着他微微笑了笑。

「先生愿意的话,我命人将琴送到先生房中,先生也可时时抚琴自娱。」

策天凤却道:「恐怕并无机会了。」

上官鸿信停滞了目光,表情似乎有些困惑。

「我是来向殿下告辞的。」策天凤说。 


TBC


(第一次试过,写了一万五千字,还没把师尊请进门……简直急死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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