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默雁] 鸿雁于飞04

04

「我是来向殿下告辞的。」

策天凤望着他说。

「我在羽国已游历多时,是时候离开了。」

上官鸿信本想端起茶盏,一伸手却碰洒了,茶盏翻倒茶水都洒了出来。七鸠正要进门来添茶,见状连忙过来收拾。

「先生打算离开羽国?」

「很惊讶吗。」策天凤反问道。「我本就非是羽国人,离开羽国是情理之中。」

他心中慌乱,又犹豫着问:「这一走,还会再回来吗。」

「若我说十年以后会再回来,殿下便会等这十年之约么。」

「当然会。」

他认真点头,却见策天凤摇了摇头。

「殿下心性过于执着了。这份执着,只会给殿下带来痛苦。」

很少听到策天凤直白说起对他的看法。上官鸿信闻言有些意外,却轻轻笑了起来。

「我曾听到过别人闲言议论,说我生得像我母亲一样固执。若真是随了母亲的心性,只怕是改不了了。」

「这样我便也不敢随便敷衍殿下,只能直言相告。」策天凤看着他的眼睛,静静说道。「我此行离去,应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心就缓缓地、缓缓地收紧了,好似筋脉拧成了一个结,稍一拉扯就疼得撕心裂肺。策天凤似全然看不懂他的难过,又说:

「这些日子我已将翮州和翧州的记录整理成册,留在客房中,与雁地的记录一起,就当做是给殿下的临别赠礼吧。」

「先生要将那些书册也赠予我?」

他见过策天凤如何制作书册,知道那都是煞费苦心的整理和编写。

「这些记录由我带着反而无用,倒是可能会对殿下有所帮助。」

「若是如此,母亲的瑶琴和这几本琴谱,就由先生带走吧。它们在先生那里会有更好的归宿,我相信小妹也会同意。」

「琴妃于殿下是最为亲近之人,这些遗物于殿下的意义,非我一介外人所能体会。况且我居无定所,如此珍贵之物不敢带在身边。殿下的好意,恕策天凤不能领受。」

上官鸿信笑得有些难过:「先生太狡猾了,赠与我那么贵重的东西,却不许我赠与先生。」

「此两项物件不可相提并论。」

他焦躁地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着有什么东西能够送给策天凤似的。又见策天凤正要脱下身上披着的裘衣,急忙按住了他的手。

「外面天寒,至少这件裘衣请先生收下吧。」

策天凤望了一眼自己被按住的手,道:「也好。那就多谢殿下了。」

他仍孑然一身轻装而行,不肯收下什么东西,也不让上官鸿信送他。他在王府门前向他拜别,上官鸿信只好在门前停住了脚步,望着他走得远了,逐渐看不到了。策天凤走得很快,一次也没有回头看他。

心里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跟着撕扯开来,不疼,但是空了一块地方。那地方虽然空下来,却什么都住进不去了。

他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下,石阶是冰凉的。他在想他于策天凤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添注,那人对羽国、对他都没有半分留恋,可是策天凤于他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他不该遇见这个人。如果没遇见他,他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这般的人,他崇敬他,仰慕他,有他在的日子他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欢喜。如果从未得到过这欢喜,就不会如现在这样悲凉。

他在门前坐了很久很久,有时在想策天凤在这里时发生的种种事情,有时只是单纯发呆,什么也不想。直到有什么白色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上官鸿信仰起脸,发现天空又下起了雪。

雪片越落越大,在石阶上、青石路上堆积起厚厚一层,就像去年他们相识的冬天一样。

「殿下怎么坐在这里?」

七鸠从府里走出来,见他在门口坐着,连忙又进屋去拿了一件披风给他披上。她本以为雁王殿下是去送先生了,但是过了好久都没有回来,所以才出门看看,却见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门前,发上、肩上都落着雪。

上官鸿信转过头望了她一眼,猛地站起身,丢下那件披风追了出去。

「殿下?」

 

他骑着马一路向都城北门而去。想要从都城出发越过羽国边境,必然要走北门。在策天凤穿过边境之前,或者还有希望追赶上他。

可是他马不停蹄地行了一夜,一直追到云天关,却都未见策天凤的身影。策天凤走了很久了,也许早已出了云天关。再往后,九界那么大,他就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了。

整条路上都在飘雪,有的地方小一些,而到了云天关这里,雪下得比都城还大,直到清晨才停,马蹄淹没在积雪中,跑起来都有些费力似的。他从马背上跳下去,踉踉跄跄走到路旁的树下,靠着树干缓缓地滑坐到地上。他觉得很累,哪里都累,全身的关节仿佛就要散架。

树林里灰暗寂静,他找不见策天凤,也不想回王府去,就这么靠着树干睡着了,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最初是母亲,她一个人在瑶琴前坐着,不看他,也不抚琴。上官鸿信出声叫她,她就不见了,却是策天凤抬起了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他觉得颤栗,又被吸引着走上前去。无人弹奏,瑶琴却在他们之间发出奇异的声响,声响愈发震耳欲聋,琴弦似乎承受不住这震颤,即将断裂开来——

「殿下,殿下。」

隔着那道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的瑶琴,策天凤唤着他,声音很轻很轻,他却听得极真切。

「即使殿下的身体再好,睡在这里也是要染风寒的。」

上官鸿信猛地睁开眼睛。策天凤正弯下身来望着他,身上还披着临走前上官鸿信赠他的裘衣。他一把捉住策天凤的手:

「先生?先生还没走吗?」

「本是打算昨夜出云天关,却在路上被这场大雪耽搁了,便决定等雪停再走。」

好一场大雪,来得正是时候。

「殿下,可以先松开手么。」

上官鸿信一低头,见策天凤的手还被他攥得死死的,连忙松开来。

「抱歉……」

那人收回了手,问他:「殿下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上官鸿信也重新想了一遍自己会在这里的原因。他跪在雪地里,忽然朝策天凤拜了下去。

「请先生收我为徒。」

那人也跪下来,伸手扶住他。

「殿下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我已经,想说很久了。」

那时策天凤说他会教路过的村里的孩子读书,他就想,如果他是策天凤路过的村子里的一个孩子,那该有多好。

「策天凤不过是无名之辈,殿下为何有这般想法。」

「先生的名号我虽不曾听闻,但是我知先生拥有经天纬地之才。自从遇见先生,先生寥寥数言,却让我受益良多,我……」

他的手掌扶在地上,狠狠地攥住了冰凉的雪。

「先生,带我一起走吧。」

那人似乎未料到他出言如此。他停顿了一阵问道:「身为羽国的皇子,殿下却想要随我离开羽国?」

「羽国有没有我这个皇子,都并无二致。」

「那么,霓裳公主呢,殿下打算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还是让她也一起走?」

他把冰冷的雪反复揉搓在掌心,却什么话也答不出来。

「若是殿下忽然从王府失踪,雁王府里的侍从们下场如何,殿下可曾考虑过?」

上官鸿信抬起头看他,发现他说这话的时候,眸子是冷的。虽然这个人本就喜怒不形于色,但是他也不曾见过他这般冷淡。自己这种逃避责任的做法,大概令策天凤很失望吧。

他难过地垂下头道:

「先生说得是。」

这短短几个字却说得无比艰难。刚一说完,几滴滚烫的液体就砸在眼前的雪地里,砸出了深深浅浅的小坑。他咬着牙拼命忍住哭声,眼泪却抑制不住往下掉。

那人见他这般难过,也不再发难,只微微叹了口气。

「殿下有心想要拜我为师,为何不将我留在王府?只要殿下开口,策天凤自当从命。」

上官鸿信仰起脸,鼻尖的泪水掉了下去。

「我怎敢强留先生。先生也知,以我的身世,不但无法回报先生什么,反而可能会连累先生……」

「承蒙殿下看重,殿下又如此为我着想,应是我竭尽所能回报殿下才是。」策天凤也向他一拜,道,「策天凤虽无大才,但至少可助殿下在都城之中与人周旋,保得殿下与霓裳公主平安并非难事。」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希望:「先生……此言当真?」

「这就要看殿下是否相信我了。」

上官鸿信点了点头。他相信,他怎么会不相信。他只是从未奢想过,这个行走各处漂泊不定的人,会愿意在他的身边安顿下来。他很高兴,又高兴又不安。

「只要殿下平安,我便也会平安,殿下担心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不是么。」

「先生留在我身边,再无行旅闲游之乐,也无法实现治国安民之抱负,这是先生甘愿的吗?」

「我别无所求,只是有一个愿望。」那人垂下眼缓缓说道。「我愿将我毕生所学,传于一位我认可的弟子。而殿下确是我所遇到过的最好人选。」

他凝滞了呼吸,琴声忽然又在心中浮现。震耳欲聋的嘈杂声音逐渐停下了,形成了协同的优美旋律。那正是策天凤为他弹奏的琴曲。

他全身抑制不住地发抖,再度伏下身去。

「请师尊……为徒儿留下吧。」

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漂亮,牙齿好似都在打颤。但已是他用尽了所有力气说出来的了。

策天凤将他扶起,淡淡地看着他,又抬起手替他扫掉夹在发里的雪。

「殿下知遇之恩,策天凤自当回报。」


TBC

评论(9)
热度(62)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风间云澈|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