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史精忠独自在沙发上躺了一个晚上。有些失血造成的晕眩感，但更多是恐惧带来的筋疲力竭，还有因惹恼他的老师而产生的某种挫败感。他发呆了一段时间，之后缓慢地运转自己的大脑，思考今天发生的事情。

只有人类的血能够令吸血鬼感到满足，吸血鬼因意志影响而导致的饮血量的差异——他越发肯定默苍离除了他以外并未获取其他血源。并不是所有吸血鬼都只靠这么一点血量维持生存，但是出于某种理由他的老师选择这么做。

他想起了他看过的一些案例，受害者在自家中身亡，家中毫无闯入痕迹，他突然明白那些人是如何死在了他们熟悉信任的人手里。如果他引狼入室的是别的吸血鬼而不是默苍离，可能他现在已经死了。

他仿佛是个不知危险的孩子，被老师狠狠训斥了一顿。他的老师是真正担心他，所以他比起难过更多是愧疚。他为了进行这场危险的调查，而利用了他老师的好意。

后半夜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天还没亮就又醒过来。躺到七点多，想起今天第一节课就是默教授的课，便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起身去洗喉咙周围凝固了的残余血迹，镜子里苍白的脸、黑眼圈再配上颈部的血迹好似哪个粗制滥造的鬼片镜头。

到了学校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默苍离，他有点胆怯地笑着冲对方打了个招呼。默苍离不冷不热的态度和往常一样，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觉得他的神色有些疏离。

「老师。」

「怎么了。」

他寻思着如何提起昨天的事情，却不知如何提起。默苍离也没有提这件事的意思。就在这犹豫的工夫他们走到教室，失去了继续交谈的机会。

史精忠第一次在默苍离的课上这么心不在焉，他在心里翻来覆去想着道歉或辩解的词句，好在下课以后叫住默苍离的时候说给他听。

终于等到下课，却又立刻被同学围住了。他一边回答同学的问题，一边看着默苍离走出了教室门口，连忙站起来说了句「抱歉」，向门口追了过去。

追出门外以后突然觉得不对劲，头晕目眩的眼前的东西看起来都是模糊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向后栽倒在地上了，把旁边的人吓得惊呼出声。

晕过去的前一刻他见到默苍离从上面望向他，脸上一闪而过沉郁的焦急神色。他想他可算追上他了，心里面一松，立刻就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人在校医院里。

「你昨天是不是去献血了？」医生问他。

「啊？……哦，是去了。」说起来昨天是有献血活动。

「你的体质可能不适合献血，以后献血还是要谨慎一些。」

史精忠点了点头。其实他献血是完全没问题的，前提是那真的是献血。

「默教授把你送过来的，他还有课就先去上课了，说是下课会来接你，你躺着休息等他吧。」

他闻言将胳膊盖在眼上。之前想到的说辞全都忘得干干净净，现在又累得想不动事情。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估算默苍离什么时候下课。

默苍离大概是一下课就过来了，那时史精忠已经坐起来在等他。他摸摸他的脸：「好些了？」

「嗯。」

「我送你回家。」

他说着就伸手挽起史精忠的肩头和双腿，史精忠吓得死死守在病床上。

「老师，我自己能走。」

「我不放心粮食。」

「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关系，我刚才就是这么把你抱过来的。」

刚才在别人面前就是这么羞耻的公主抱吗！史精忠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默苍离对他的反应表示很不解，见他没再反驳了，就伸手把他抱了起来。

对于吸血鬼来说抱起他这个重量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史精忠认命地蜷着身子，尽量把脸埋在他胸口，在他抱着他招摇地走向停车场的时候徒劳地避开旁人的视线。

默苍离把他塞进车里，开到他家门口以后又抱着他上楼，俨然一只抱着松果不撒手的松鼠。他刚把史精忠送进家门，门铃就响起来，他过去开门然后拎回了一个袋子。

「外卖送到了，要吃么。」

「我没叫过外卖啊？」

「我叫的。」

史精忠恍恍惚惚跟着他走到餐桌前，看着默苍离从袋子里拿出两份打包的砂锅牛腩汤和两份米饭。他突然觉得很饿，也不跟他老师客气了，坐在桌前端过来就吃。

「我知道吸血鬼很危险。」他吃了几口饭，恢复了些气力，开始认真地辩解。「但是老师不一样。」

「哦，怎么不一样。」

「老师是不会杀人的。」

默苍离闻言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不要妄想你认识的吸血鬼与众不同。因为这种想法而死掉的人类，我见过很多个了。」

「但是我还活着。」史精忠微微一笑。「这还不够证明吗？」

他们之间放着的两份热汤冒着白气。

「我知道老师很担心我，那老师也应该理解，我为什么担心老师。」他正色说道。「除了我的血以外，老师有摄入其他血液吗？」

吸血鬼摇了摇头。

「老师说过，吸血鬼如果得不到足够的人类血液，会是无法忍受的饥饿。只依靠我的血液生存，这么少的血量，难道不会有问题吗？」

他老师垂下眼想了想，道：

「你读过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么。」

史精忠有些不解地点点头。

「饥饿艺术家不吃东西，只是因为没有能够下咽的食物而已。」默苍离用手支着头，缓缓对他说。「尝过了你的血，你要我怎么饮得下去别人的血？」

他低头盯着桌布上的格子纹，像是突然听到了告白一样，紧张得直往嘴里塞米饭。

如果吸血鬼对食物的赞美，能算作告白的一种的话。

 

十二月初史精忠跟着他老师去E市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默苍离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的时候，他立刻点头答应，职业病使然默苍离去哪里他都想跟着。

会议开两天，默苍离从机场潇洒地租了一辆车开过去，一点也不觉得这两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把车停在停车场有什么浪费。

与会者之中过来跟默苍离搭话的人很多，能聊到三句话以上的一个都没有。虽然史精忠也猜得到这种情况，但还是免不了叹气他老师果然没朋友。

第一天的会最后一节快结束的时候，忽然有个生面孔走了进来。会议人很多，还有旁听会议的听众，因而无人注意到这个人；但是史精忠出于习惯已经将全场每个人的脸记住了，那个生面孔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身着深蓝色西装配一条银灰色领带，一双狭长的眼睛隐在眼镜后面。史精忠忽然觉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人，但一时想不起来，便多看了他几眼。这个人在听众席坐下来，抱起双臂露出习惯性的毫无真意的微笑。

他忽然被一种不明所以的危险预感包围，下意识朝坐在他身旁的默苍离那边缩了缩。默教授正忙着把一个演讲者的回归模型批得体无完肤，感觉到他靠过来的身子，硬生生停顿了一秒，然后才继续指出对方的基本假设不成立从而釜底抽薪。

「研究做出来这么久了，都没人告诉他们模型基础就是错的？」散会以后默苍离一脸阴沉。「蠢到我没办法呼吸。」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留情面。」

身后忽然响起了声音，史精忠觉得那声音让人毛骨悚然。他回头去看，正是方才那个穿深蓝西装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默苍离显然认得这个人，但是对待他跟对待所有其他人一样不冷不热。

「这么久没见，第一句问话就只是这个吗，真让人伤心。」对方又露出毫无真意的笑容，转过去看着史精忠。「你带来一个挺有趣的小朋友，是你的学生？第一次见面，我是温皇。」

他说着伸手过来，史精忠下意识要握住他的手，他老师却抢先一步把对方的手挡开了。温皇愣了一下，无奈地摊开双手：

「喂，不至于这么防着我吧。」

默苍离没理他，只对史精忠说：「你先去晚宴吧，跟他们说我等一下再过去。」

史精忠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那人，随即走出门外去。

他没有听话地去晚宴场所，而是快步从外面绕到这个会议室的一侧窗户旁边，注意着默苍离和那个人的动向。大冬天的外面很冷，窗户都关着，他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从他们的神情也看不出端倪——默苍离没有表情，而温皇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笑着的表情。

在他冻得打颤的时候他们终于开始向门外走去，史精忠一边注意着与他们拉开距离，一边猜测他们会去哪里。见他们出了门是向左走的，他想那边应该只有停车场才对，难道他们是要开车去什么其他地方？

史精忠从右侧绕过这栋建筑，直奔默苍离停车的地方而去。他之前坐在车上的时候，见车储物箱里有一把备用的车钥匙，便拿出来带在身上，没想到这时正好用上。他用钥匙转开后备箱的锁，整个人钻进了后备箱，又轻轻从里面关上。

他躺在里面屏息等了片刻，便听见车门的电子锁响了一声，然后有人上了车，车身因承重变化而有轻微的晃动。

车子从启动到再次停止，中间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似乎开到了很远的地方。在引擎熄火、锁门的声音响起之后，史精忠抱着自己的双臂又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才打开后备箱从里面爬出来。

他原本担心跟丢他的老师，但是一出来他就发现这辆车被端端正正地停在一间高级酒吧门前，他老师去的地方基本上可以不做他想。

他走到门口，里面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迎了出来。

「先生，这里是私人会所，您必须是会员才能入内。」

「我是来找默苍离先生的。」

听他说出了默苍离的名字，这人对他的警惕似乎少了几分。

「请您稍等一下，我去跟默先生确认。」

史精忠目送他离开，心想自己还有几分钟的时间思考怎么跟他老师解释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几分钟没到，男人就又出现了，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声「请进」，便引着他向里面走。史精忠尽量保持镇静跟在他身后，尽管他还是没有为自己的出现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们穿过大堂走到一个相对小一些的房间里，这里似乎在举办一场小型的酒会，吧台和几张古典的长桌上摆放着水果、甜品与红酒。

他四下环顾寻找默苍离的身影。还没有看到默苍离，却先看见了温皇。温皇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回头冲史精忠笑了一下，他此时没再戴那副眼镜，细长的双目颇有几分危险的意味。

史精忠突然想起他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了：在协会的可疑人物名单上，他看到过他的照片。照片中的人发型着装与温皇相去甚远，所以他一时没有认出来；但是仔细去看脱了眼镜的那张脸，确实是同一个人。

他目光追随着他移动，不由自主想追上去，却忽然被拽住了胳膊，搂进身后的人怀里。

「老师？」

「你怎么会找来这里。」默苍离问他。

「我躲在后备箱跟来的。」没能想到任何其他解释的史精忠老老实实地回答。

「为什么。」

「我觉得温皇先生看起来很危险。」

对方听了似乎笑了一下。

「这一点你倒是看得不错。」

「他真的很危险么？」史精忠仍旧望着温皇所在的方向，却被他老师的手臂圈住无法再向前走一步。

「不要动，待在我身边。」

默苍离在他耳边低语道。

「除了你，这间酒吧里的所有人，都是吸血鬼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