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默苍离带着他破窗而出的时候，史精忠在想他老师家是几层来着？

随后他立刻望见了楼下崭新的柏油路，看起来遥不可及一般。

妈的，二十二层。

背后传来密集的枪声与人的喊叫声，但是这些声音立刻就被他们落在身后，消失在高空的风声里。他抱紧了默苍离的身子跟着他急速坠落，眼看着地面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地闭起了双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头埋在对方胸前的衣服纤维里，在转瞬之间莫名想到天寒地冻他老师穿得有些太过单薄。

就在这时他们下坠的速度忽然不可置信地锐减，最后好似过山车翻转了一个圈，但是远比那刺激得多。史精忠感觉到双脚重新站到了地面上，但是毫无方向感，甚至连上与下的区别都分不清。脚边不远是他在下坠过程中掉出来的手机摔落地面的遗骸。

「能走吗。」

他听见默苍离问他，便试探性地走了几步，熟悉的重力感渐渐找回。稍微缓过了神，身旁又落下子弹。D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一支来复枪架在肩膀上。

史精忠跟着他沿着柏油路向外跑。子弹雨点似的追在他们身后的每一步里，直到他们寻得外墙作为掩护方才稍微安全。他们下到一处地铁站，挤进车厢的人群里。猎首们似乎没能立即追上来，即便他们追上也很难在人群中开枪，但是史精忠仍是紧张地注意着周围。

「有人跟踪。」他低声说。默苍离点了一下头。

他们坐了几站之后，默契地赶在地铁门关闭之前最后一刻下了车，随即搭上了另一条地铁线。再次下车之后，确定甩掉了跟踪者，史精忠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此时忽然有谁从后面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去看，是一张陌生的年轻女性面孔，微卷的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穿着风衣与高跟鞋，里面可能是黑色的职业装。她拽着史精忠的胳膊，却抬头望向前面的默苍离，说：

「头儿，请跟我来。」

默苍离略一颌首，女子就放开史精忠转身走了，他们跟在她的后面。女子带着他们离开地铁站，辗转来到市中心一家酒店里。

「又换地方了。」默苍离打量着酒店里崭新的装潢。

「没办法，谁让您总是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女子说着，眼神凌厉地扫了一眼史精忠，后者有些愧疚地低下头。「我衷心希望这一次您能老实几天。」

「她是本地『俱乐部』的负责者。」默苍离显然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回头跟史精忠介绍起这名女子来。「虽然这里并不是一家俱乐部。」

「您不如直接介绍我是酒店经理。」

女子说着调侃的话却不苟言笑，然后正视着史精忠。

「你可以叫我『伊娃』，这是我的绰号。」

史精忠刚想说些什么，她又道：「不必自我介绍了，我知道你是谁。」

「……」

他觉得伊娃大概非常、非常讨厌他。

伊娃引着他们走到一个酒店房间门前，替他们打开房门，又将房卡交给默苍离。

「有什么需要请告知我。还有，我建议您尽快把他的伤口处理一下。」

史精忠闻言一愣，低头看去，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裤腿上破了一道，周围浸染了血迹。他紧绷着神经跑了这么久，现在才开始感到有些疼。

「我知道。」默苍离说。

伊娃点点头：「那么请您早些休息。」

 

史精忠在椅子上坐下，默苍离蹲下来挽起了他的裤脚。那破掉的地方有一片玻璃，深深扎进了他的小腿。

默苍离迅速将那片玻璃拔出扔到一边。玻璃片被拔出之后涌出更多的血，他低下头，嘴唇凑近了他腿上的伤口。

「这么多血，不要浪费了。」

「等、等一下……」

「怎么了。」

「万一有玻璃碴呢？」

「有玻璃碴也无所谓，你以为我是人类吗。」

史精忠沉默了下来，看着默苍离将他腿上的那道伤允在口中，直至令他伤口愈合。

「对不起。」他呆呆看着他，说道。

「什么事情对不起？」

「我保证过不会说出去，但是……」

「你也没说过你是协会的人。」

「……对不起。」

门铃忽然响起中断了对话，默苍离站起身过去开门，回来时拿着两套干净的衣服。他将其中一套放在史精忠身旁。

「你做的事情无可厚非，我没什么可指责你的。」

他的老师似乎对他的身份不感到意外。

「老师早就知道我么。」他问。

「你们有你们的情报网，我也有我的。你隐藏得很好，我是在你入学以后才真正确定你的身份。」

「我是有意接近老师的，这老师一直都明白。」

「嗯。」

「那为什么允许我在老师身边，甚至让我知道『俱乐部』的存在？」

「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给协会带去正面讯息，尽可能减少双方爆发冲突的几率。」

史精忠闻言低下头道：「难怪伊娃小姐说您总是做危险的事情。」

「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不是么。」

「所以，老师会选择我，是因为我是协会的温和派。」

「那倒不是，我选择你，只是因为我不想错过美味的血。」他凑近史精忠嗅了嗅，「你的味道一闻就知道很好吃。」

「这种事是靠闻出来的？」

吸血鬼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了你也不会懂的高深表情。

「你又为什么没向协会透露E市那间酒吧的消息。如果协会知道了那个地点，就不止是闯进我家这么简单了。」

「可能我也在想与老师相同的事情吧。我无法确定协会对此会有怎样的反应，所以犹豫了。还有，」他偷偷瞄了一眼默苍离，「我怕失去我的研究样本。」

「这么说，我还有研究价值。」

「……嗯。」

「那你可要保证我活着，这样你就会一直拥有一个很好的研究样本了。」

这话就像史精忠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一样。史精忠愣了愣，终于不由自主笑了出来，一笑眼泪就跟着掉下来了。

「我还以为我要把老师害死了……」

「吸血鬼哪有这么容易死。」

他拽着他老师的衣服把眼泪鼻涕抹在了上面，于是他老师拍了拍他的头：

「先去洗澡吧，你身上全是汗味，我都没有胃口。」

他就这么硬生生被这只不懂得看气氛的吸血鬼止住了眼泪。

 

史精忠洗完澡换上了方才有人送来的干净的休闲衬衫，整个人陷在大床上。他伸手够到遥控器打开电视，调到本地新闻台。默苍离家中的骚动似乎并未引起媒体的注意，大概协会已经把相关方面都摆平了。

他这时想起默苍离带着他跳下楼之后，在坠落中忽然减速的事情。心里有点懊悔，当时他怎么就闭上眼了，他应该好好地睁着眼看看默苍离是怎么做到的。虽然他知道吸血鬼或多或少都有些异能，但是能够克服重力的例子他从没见过。

不一会儿默苍离也从浴室里走出来，他问：「我们跳下去的时候，老师为什么能够安然落地？」

默苍离走到床的另一侧坐下就开始解浴袍，一点也没觉得当着史精忠的面有什么关系，后者却脸一红翻过身去。

「因为我是吸血鬼啊。」默苍离答道。

真是精妙的回答，等于什么都没说。

他们住的是一个套间，有两间卧室，但是默苍离似乎无意跟他分室而睡。他听见他老师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然后那边稍稍陷下去一块，是他老师躺了下来。史精忠正想翻回身，背后却突然缠上来一双手抱在他身前。

默苍离伸手解开他衬衫上面的几个纽扣，从他右肩剥去衣服，裸露出肩膀白净的皮肤。他把头埋在他肩上，轻轻咬了下去。吸血鬼的动作很轻，所以尽管疼痛，却不令他紧张。他就静静侧身躺着一动不动，由着对方渴求般地吸食他的血液。

吸过了血的吸血鬼满足地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仍然抱着他不松手，他便也顺势把身子向他怀里靠了靠。

与吸血鬼同床共枕，这种机会不是太多。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还不是要怪你不自量力跑来救我，不然你现在应该好生生在自己家里。」

「没有我，老师饮谁的血去？」

「这确实是个问题。」吸血鬼老实承认。

「老师原本也应该没事的，却突然被人追杀，这不像是协会的行事风格。」

「你还是认为今天的事并非出自协会命令。」

「协会之中不同派别之间一直有辩论和争斗，但是不该突然倒向激进派的做法才是。」

「那我们明天还是回学校去，一切如常。」默苍离说。

他闻言有些讶异：「可是……」

「协会是不能公开自身存在的秘密组织，学校反而是安全的地方。况且若如你所说，我也仍有必要继续与协会接触。」

「……确实。若是回到学校，我也有机会联络到协会的人，弄清事情原委。不过，前提是我们能安全回到学校里。」

「这个不用担心，我会保护我重要的食物的。」

史精忠侧过头望着他笑了起来，全然是明亮的眸子。这只吸血鬼死守食物的态度，他是见怪不怪的。

他老师腾出一只手去把灯关掉，又伸回来继续抱住他，像是抱着只毛绒玩具。

「睡觉吧，明天一早就是我的课。」

「这种时候老师还能关心自己的课。」

「当然，无故不去上课会被扣奖金的。」

明明是只吸血鬼，却这么在意人类社会的规矩。

史精忠全无睡意，仍然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现在，从高楼上跳下失重下坠的体验仍然非常清晰。

「白天可是刚经历过一场超人电影，没那么容易睡着。」

「哪有超人电影那么夸张，最多就是『You jump, I jump』。」

「这完全是曲解吧……诶，老师也看过这部电影？」

想象了一下默教授坐在影院里看《泰坦尼克号》的情景，史精忠不禁抖了几抖。

吸血鬼没回答他，只是掌心又覆上他的手背，十指交错进指缝间。

「老师还需要血？」

史精忠配合着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胳膊，默苍离却凑过来直奔他的嘴唇。

「等、等等，老师是要咬哪里？」

「安静。」

「唔……」

吸血鬼哪里也没咬他。他只是将异常柔软的唇覆到他嘴上，探入的舌却粗粝如岩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