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史精忠手里的情报在不知不觉中分成了两种：能给协会看的，和不能给协会看的。

能给协会看的部分留在哪里都无所谓，协会那边也会有备份。而不能给协会看的部分就需要认真考虑保存的方法，史精忠必须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他在寒假整理了这些不能给协会看的情报并思考了保存场所，最终想到了一个最理想的场所。

他的大脑。

这个保存过程并未花去太多时间。在阴历新年到来之前，他已经完全将它们掌握，不需要任何实质的记录了。

除夕那天晚上，史精忠最后一次尝试联络总部的几个熟人。这几人从前能多少透露给他一些总部的消息，但是自从上回的猎捕事件过后，他再也联络不上他们。今次几乎没抱希望的尝试，反而打通了其中一人的电话。

——「对不起，但是不与你联络，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你也别再为难我。」

——「你还是放弃吧。XX已经得了声势，再过不久等他夺了会长的位置，整个协会的策略都会大变。」

——「我是真的认同你的主张，也很想帮你，但我已经帮到顶了。」

——「今天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请不要再联络我。」

史精忠的沉默或许多少让对方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他顿了一顿，小声说道：

「新春快乐。」

这时候史精忠才想起今天是除夕。于是他也答了一句，新春快乐。这让对方如释重负般挂断了电话。

他把手机收进口袋里，把放在外面冻僵的手伸到嘴边呵出热气，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他一边拨着那些电话一边去了一趟分部，发现他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获取协会信息的授权。想必是上官鸿信有意夺去了他的权限。史精忠名义上仍是协会成员，却已与协会几乎断绝了联系。

「没事吧，你看起来很沮丧。」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史精忠吓了一跳，转身退了几步才看清那是个上班族模样的中年男子。

「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男子笑了，上前一步伸手捉住他的手腕：「让我安慰你一下，怎么样？」

「放开我。」史精忠低声警告他，试图从他手里挣脱开来，一抬头望见了那男子血红的双眼，在夜晚之中几乎发出了光。他一惊，本能地往对方脸上狠揍了一拳。

大约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体格不强的年轻人能揍得这么狠，男子愣住了片刻，史精忠就趁这个空隙逃脱出来，拼命向前跑去。

——吸血鬼，那是吸血鬼。

史精忠研究了吸血鬼很久，也亲眼见识了像默苍离那样的吸血鬼，但是他今天第一次遇到真正的吸血鬼的袭击。

平时这条街应该还有些行人的，今天可能因为是除夕夜，街上看不到任何人影。史精忠边跑边回头去看那只吸血鬼，后者撕破了温和男子的面目，红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格外令人战栗。

那吸血鬼轻易就能追上他，所以他一头拐进小路里，期望有些躲闪的空间，吸血鬼却仍然如影随形，几乎立刻就要抓住他了。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枪响。那吸血鬼立刻躲开来，保持一定距离警惕地注视着前方。此时史精忠也隐约看到前方有什么人在，那人就像是等在那里一样。

「你是不是有吸引吸血鬼的体质？」

那人调侃他道。史精忠心底叹了口气，跑到他旁边才停住脚步。是上官鸿信，他应该猜得到的。

他这学长与眼前的吸血鬼在路灯下彼此对峙着，却还能悠闲地寒暄。

「我认得你，可能你也认得我，不过我们这大概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吧，吸血鬼。」上官鸿信端详着那吸血鬼笑了起来。

男子嗤笑一声：「区区人类而已，食物链下端的物种，少在那里放肆。」

「学长知道他？」史精忠低声问。

「此前在其他地方作案，专门在夜晚捕食路人，背了数条人命，最近跑到这边来了。好巧不巧，挑了你下手。」

「真不是学长拿我做诱饵么。」

「我又不知道你这么受欢迎。」

史精忠看见远处有细碎的人影慢慢靠近，想来应是增援的猎首们。被在这小路上前后夹击的吸血鬼缓步移动着，寻找脱逃的机会。

忽然他动作了，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史精忠扑过来。

吸血鬼的下颚所能张开的宽度，好似两倍于人类，真的是什么叫做「血盆大口」。尽管挨了追上来的猎首几枪，却仍没有停止他扑向史精忠的动作。史精忠向旁侧翻滚过去，躲过他的袭击，反身举枪对准再次向他扑来的吸血鬼，一枪击中他的肩部。

——方才他们互相调侃时，上官鸿信在背后拿枪托戳他，他想也没想便接下了，暗自藏在背后。很奇怪，他与上官鸿信熟识没有多久，立场也几乎可以说是敌对，此时却有惊人的默契。那吸血鬼若要从这里脱困，必然选择他这个被卷进来的普通人下手，而非那些受过正规训练的猎首。他们一时之间就都知晓了这一点。

尽管史精忠不是很确定，若那吸血鬼挟他为人质，上官鸿信是否真会有所顾忌，还是顺便连他一起杀了。

吸血鬼因为被毫无预料的正面击中而停滞了一刻，就像方才史精忠揍他的那一拳一样。只是这一回要了他的命。

上官鸿信不知何时已经从他身边几步来到吸血鬼面前，一把将枪头塞进他嘴中扣下了扳机。史精忠在那一刹那闭上了眼睛。他没看到那只吸血鬼的后脑炸开来，身体痉挛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吸血鬼与人类很像，流出的血液也是红色的，但是尸体会快速地腐朽，只片刻的时间就化为了类似火山灰一样的灰烬物质。

史精忠再度睁开眼以后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堆灰烬，他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这堆灰烬一时没吭声。上官鸿信对此早已是家常便饭，掸了掸手上的灰，问他：

「准头不错，练过的？」

「……只是在练习场射过动靶。」

他推上保险，将枪交还给上官鸿信。上官鸿信看了一眼没去接。

「吸血鬼就是这样的生物，你在你那温柔的老师身边久了，忘记吸血鬼的本性了吗？带着这枪防身吧。」

史精忠摇了摇头。上官鸿信见他执意，便接过了枪，淡淡讥讽道：

「不想携带武器，怕会让老师不高兴？可是你明明也很擅长这种能杀死吸血鬼的武器，说不定，」他轻声笑了笑，「由你来杀老师更合适。如果你想重新获得协会的信任，不妨考虑看看，老师对你毫无防备，你一定能得手。」

面对他这位学长的言语挑衅，史精忠苍白着脸沉默不语。

「——开玩笑的。」

对方欣赏够了他的表情，含着惯常的意味不明的笑扬长而去。

史精忠又发了一会儿呆才站起身，一个人继续往家走。死去的吸血鬼的腐朽模样在脑中挥之不去，还有开枪的触感——他很久没有开过枪了，自从认识了默苍离以后他就没再去过协会的练习场练枪。不可否认他有天赋，猎杀吸血鬼的天赋，所以他更不愿意再碰枪支。

他想得太投入，所以没能发现一道暗影徘徊在他身边有一会儿了。等到他察觉到了转过身的时候，就见到一只双目泛着血红光彩的吸血鬼已经立在了他身后。

又是吸血鬼，他大概是把这辈子能遇到的吸血鬼都在这个除夕夜遇到了。

史精忠发觉得太晚，连躲闪都不及，吸血鬼尖利的爪几乎触到了他眉间。他在这个夺人性命的瞬间想，他怎么没有看见默苍离有伸出过那样的利爪。

那利爪在他眼前突然当空被谁抓了个正着，在他眼前堪堪停住。他这时才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进了他背后的熟悉的温度。

「……老师？」

这仿若奇妙的魔法，他想起他的老师，他的老师就出现在了这里。

「你挑错下手对象了。」站在他身后的默苍离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现在，心情非常不好。」

「等、等一下……」那只吸血鬼显然认出了默苍离，惊恐地试图挣脱他的控制。「你们『俱乐部』向来不会追杀我们对吧？」

「嗯，是啊。」他老师缓慢地说着，收紧了攥着对方手腕的手。「那是为了不去麻烦我们的同僚。而我，并不觉得麻烦。」

他另一手覆在了史精忠眼上。那吸血鬼还未来得及哀鸣，身体便陷入了四分五裂。史精忠双眼虽被覆盖住，却也明白了眼前在发生着什么，经不住全身都在颤栗。他的老师肌肤冰冷，哪怕覆在他眼上的手心也是凉的。

「抱歉，吓到你了。」默苍离在他耳边低声说。「但是我不想放过他。」

他仍然在颤抖，却反复地摇头。他不是害怕这个。

「你还想看到什么时候，出来吧。」

默苍离冲着看似空无一物的巷子深处的黑暗说道。那边响起了谁的脚步声，本该已经离开的上官鸿信举着枪向他们走过来。

「本以为能引来一只吸血鬼，没想到引来了两只。」

「你没告诉他作案者还有共犯。」

上官鸿信有些无辜地举起不持枪的那只手：「我可是建议过他带枪防身的，是他自己拒绝。老师创造的幻境太过美好，总得有人告诉他什么是真实。」

史精忠下意识想护在默苍离前面，却被他老师粗暴地拽到了身后。后者迎着上官鸿信的枪口走了几步，他的神色使这外面本就凛冽的空气又降低了温度。

「惹怒现在的我，于你有什么好处么。」

他冷冷说着，丝毫没有他们在学校初见时那般轻松平常。上官鸿信瞥了一眼脚边散落在地上的死掉的吸血鬼留下的灰烬，终于放下了枪，周围也跟着陆续响起枪械收回的声音。

「老师说得是，加班也不会有加班费的。」

他拍了两下掌，冲着隐没在黑夜中的猎首们说：

「收工了。」

 

史精忠轻轻唤了一声老师，默苍离于是转过身来看他。

「老师怎么会在这里？」

奇怪默苍离并不靠近过来，就这么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史精忠自己靠过去轻轻扶着他的手臂，捧起他的手让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老师……从刚才起就在这里了？」

他老师沉默了片刻，道：「我一直在。」

他突然就有点想哭，扑到默苍离身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怕么。」

「怕。」

方才暂且隐忍下来的恐慌此刻全都涌了出来。

「不怕我？」

「不怕您。」

默苍离回抱着他，下颌抵在他肩上。

「我也是吸血鬼。」

「那又怎么样，我还会用能杀死吸血鬼的武器呢。」

他不知是逞能还是故意挑衅，声音明明哽咽着却说出了这么一句。吸血鬼闻言低声笑了，有些温柔的嘲笑。

「走吧。」

他拍了拍了史精忠的背，史精忠才肯放开他，揉着眼睛「嗯」了一声，睁着另一只眼抬头去看他，努力挤出一个叫他放心的笑容。

「真是个糟糕的除夕夜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