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史精忠醒来的时候第一眼没看到默苍离。他想坐起身，但是因为腰腹疼痛不已而作罢。

双手被解放了，记不起默苍离是什么时候把皮带解开的，总之那条皮带现在被和他的裤袜扔在一起。上衣大概还在客厅。他揉着手腕，郁闷到不想去回忆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

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他能听见外面那吸血鬼走来走去的动静。厨房里有热水壶烧开的声响，还有华夫饼做好的提醒音。

他叹了口气想，他老师大概也就会做个华夫饼了，把现成的蛋浆倒进机器里转一下等两分钟。

没过多久默苍离端着盘子推门进来了，伴随着一股红茶的香味。他把盛放着蘸了过多蜂蜜和巧克力酱的华夫饼碟子与红茶的茶壶茶杯放在小桌上，倒出一杯红茶在茶杯里，然后坐在床边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感觉如何。」

史精忠瞥了他一眼。

「禽兽啊。」

「吸血鬼本来就是禽兽。」

吸血鬼俯下身把脸埋在他的发间吸了一口气，语气理所当然厚颜无耻。

他跟他老师睡过了，这件事已经发生，追悔不及，多想也没用，于是史精忠抱着被子伸手去够默苍离倒给他的那杯红茶喝。腰部一旦吃劲儿就疼得厉害，他顫顫巍巍地把重量多放一些在手肘上。

「你就不能要求我扶你起来吗。」默苍离说着伸手去抱他的肩膀。

「不、等一下……」他连忙缩在被子里，霸着被子角不让默苍离掀开。「我还没穿衣服啊。」

「到现在了还在意这个？」

言外之意反正哪里都看过了。

他裹着被子不说话，心里头有点委屈，自己这么稀里糊涂就被上了，而对方又未必会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默苍离见他不答，于是用被子把他裹成一个团，横抱起来放在腿上，让怀里的人倚着自己，然后端起面前的红茶小啜一口试了温度，才喂到他嘴边。

史精忠被裹在被子里伸不出手，只好自暴自弃地张嘴去喝他喂给他的红茶，又吃下他塞过来的一块华夫饼，满嘴都是过多的蜂蜜与巧克力的味道。他老师隔着被和拥着他，就这么拥着好像能拥一世。

尽管他的一世与默苍离的一世，不是同一种维度。

 

上官鸿信所说的猎杀行动并未立刻到来。事实上，吸血鬼、研究员与猎首相安无事地共处了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有时交谈，使用手机联络彼此，甚至偶尔还一起去吃宵夜，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与不快。他们都知晓那场猎杀早晚会发生，所以哪怕是表面的和平也显得异常珍贵。

抛开猎首的身份不谈，其实上官鸿信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史精忠与他熟络之后，也会与他讨论课业，两个人会一同参与协助默教授的研究项目。人类行为学本就是交叉学科，研究项目经常是与其他领域的合作，宏观设想之下是无尽的琐碎事宜。上官鸿信尽职尽责地扮演学生和助手的角色，对待默苍离甚至比常人还要更恭敬几分。

他问上官鸿信：「如果老师不是吸血鬼，你会怎样看待他？」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他学长眨了一下好看的眼睛，笑着说道。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默苍离正在与冥医谈着什么，后者露出苦恼的神情，大概是又被劝说了一些奇怪的学院间合作项目。他们看着默苍离与皱着眉点头答应的冥医挥手告别，然后走到他们面前。

上官鸿信便朝他微微一欠身，先走一步了。

「说我什么坏话呢。」默苍离看着他走远，转过来问史精忠。

「怎么敢，只是讲到如果老师不是吸血鬼会怎么样。」史精忠笑道。

「哦，为什么说起这个。」

「我想或许学长心里其实挺喜欢老师的。」

「那样你不是应该感到紧张吗。」

默苍离低下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啊，为什么？」

「情敌啊。」

「什么情敌啊……」

「别担心，他看起来就没有你好吃。」

「我根本就没有在担心啊老师。」

那一天就像过去几个月的每一天一样平常，史精忠来到教室，教室的门还是锁着的。他平时都是第一个到，因为他要负责打开教室的门锁。

然后上官鸿信也到了。上官鸿信通常是第二个进到教室里的，偶尔会来得比史精忠还早，他就靠在门边等着史精忠。

默苍离进到教室里的时候会看见这两个学生，史精忠坐在靠门第三排的位置，而上官鸿信会坐在靠窗的最后几排。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还算正常，但是史精忠此时已经察觉出了不对劲。静，太静了，就算他们是来得早的，学校里也不可能安静到什么声音都没有。

手机在他开始生疑的那一刻适时地响了起来。于是他知道有什么该来了，打破这几个月的和平表象的什么东西该出现了。

屏幕上显示的联系人正是除夕夜那天告诉史精忠不要再联络他的那个总部的人。

电话那边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协会高层有人遭受袭击，总部同时发布了二十三个猎杀指令，第一个就是……」

他声线紧绷，并且没有说完，可能光是决定打这个电话，就已经让他倍感压力。

史精忠心下立刻就明白了，平静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然后挂断了电话。他放下手机，见默苍离与上官鸿信都望向了他。默苍离没有什么表情，而上官鸿信微微地笑了起来。

「看来学弟也已经知道了。」

他望着上官鸿信，开口却没有在对他说话。他问：「老师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二层楼梯边第一间教室，往常这个时间门应该是打开的。」他听见默苍离淡淡的声音。「只是，为了这个行动就将全校人员疏散，你做事动静不小。」

「对手是老师，这样不算夸张。」

上官鸿信也带着笑看向史精忠，却也没有在对他说话。

「安排的几个狙击手已经瞄准他的脑袋随时待命，所以我希望老师不要轻举妄动。」他静静地说着，接下来是说给史精忠听的。「当然你更不要动，老老实实坐在那里，我可不想我可爱的学弟脑袋被打烂。」

史精忠从震惊中飞快地冷静下来，明白是自己错估了，以为他们身在学校就不会受到威胁。然而这间看起来一如往常的教室，此时已变成了围猎场。

「老师，不要管我了。」他尽力保持着最后的冷静，话尾却是发颤的乞求。

他老师却只垂下眼，说：「别动，听他的。」

「老师不能不顾虑他，对吧。」

教室的另一侧，年轻的猎首轻快地拨弄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枪，拉过套筒发出清脆的上膛声响。

默苍离看了他一眼，道：「我死了，他会怎么样。」

「退出协会，过上普通的生活。」

「你承诺。」

「我承诺。」

他略一颌首，没再说什么。史精忠呆呆地望着他：「老师到底在讲些什么……」

「老师可是要为了你去死啊，这么感人肺腑的场面，我都快被感动了。」他的学长笑了起来，说着毫无顾忌的反话。

他眼睁睁地望着默苍离，而默苍离甚至都不看他一眼。他只淡漠地面对眼前的年轻猎首，后者以枪口对准他，有些遗憾似的。

「这样就结束了？老师不想赌赌看，是老师救他的速度快，还是子弹的速度快么。」

「我不喜欢用他的命作赌注。」

「这真是一个很大的弱点啊。那么，老师还有什么遗言吗。」

默苍离微微转过眸子，终于望向了史精忠的脸，后者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朝着他这哭丧脸的学生伸出手，说：

「过来吧。」

这几个简单的字让他的两个学生一时都有些发怔。上官鸿信皱起了眉：「您在说什么？」

「别害怕，到我身边来。」他又重复道，语气好像在糊弄小孩子一样。

这只吸血鬼说的话总叫人分不清真假虚实。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史精忠总是相信他的。

他猛地站起身，向默苍离那边跑去。

玻璃破碎的声音在史精忠站起身的同一时刻传来，但并非是被子弹击穿，而是教室整排窗户玻璃一齐破碎的声音。玻璃碎片向教室内飞溅，靠近窗边的上官鸿信背过身去，防止碎片弹到眼上。

从史精忠的座位到讲台的几步路仿若登天，他伸手过去抓住了默苍离的手，默苍离一把拉过他，将他护在身后。

这一瞬间便听得几声枪响，上官鸿信反应极快，此时已举枪向他们接连不断地射击。他是真的毫不留情想杀了他们，哪怕前一天他们还在教室里相安无事地讨论群体心理。

在这极近的距离里，面对如此实力的一名猎首，若不是默苍离及时将他护在身后，他不可能安然无恙。但也正是为了要护他，他老师没有躲开飞来的子弹，史精忠惊恐地看见他侧腹和腿上的弹伤流下殷红的血。

默苍离却仿若没有痛觉一般，右手抬起讲台的一侧轻巧地向上拨了一下，整个讲台被抬得竖起来。他以这讲台为屏障制造了死角，阻断狙击手视线，又对着正在开枪的上官鸿信扔过去第一排的课桌。后者翻身躲过，与此同时埋伏在教室门外和窗外的猎首举枪冲了进来，将他们的退路全部堵死。

激烈的行动霎时暂停了，留下一段蓄势待发的寂静。

打破这寂静的是一声轻快的口哨。上官鸿信笑道：「果然没有那么容易杀掉老师啊。」

他的目光在默苍离那边转了几圈，最后落在史精忠脸上。

「你这一次也要站在老师那边吗。」

「你知道我的立场。」史精忠说。

上官鸿信转向身后的猎首们，指着他道：「看见了吧。」

「看见了。」

「知道该怎么做吗。」

「知道。人类的叛徒视同吸血鬼，一并诛杀——」

话音未落，寂静的空气便再度流动起来，数支枪齐发向他们扫射。

「退后。」

默苍离说着，将史精忠向后推了一把，后者被这一推退到了墙边，随即他望见自己两只脚前面的地板陷落了下去。

不止是他的脚边，这教室中的所有人脚下的地板都瞬间裂开了缝隙，顿时一片惊呼和惨叫。整个教室的地板和四周的墙壁都在塌陷，三层的教室生生陷落成二层。

史精忠紧紧背靠着墙体，沿着很狭窄的一段未塌陷的地板站立着。默苍离则随着塌陷的地面落到了二层，悠然站立在一片废墟上面。这猝不及防的坍塌使得猎首们或者跌落下去被倒塌的墙体和天花板砸中，或者摔到了外面。

还有行动能力的人连忙举枪反击，吸血鬼却已在刹那之间靠近他身前，手扶在枪管上，回过神来他手中的枪已经被整齐地切成两截。猎首面色惨白，一时呆怔在原地。

只是，哪里都没有见到上官鸿信。

默苍离立于废墟之上耐心地等待着。身后忽然一个响动，他即刻转身，徒手接住对方挥至他身前的利刃。

上官鸿信手中是一柄细长的软刀，看刀身长度之前大约是藏在腰带里。刀刃的材质与对抗吸血鬼所用子弹的材料相似，但是不尽然相同。

尽管默苍离空手接白刃，却没有被那刀刃所伤的迹象。如果不是肉体强度的差异，那就是某种看不见的『力』在起作用。史精忠忽然明白当初默苍离是如何带着他从二十二层跳下而安然无恙地落地的——是利用那股力量的反作用力。撕裂对手、破坏窗户玻璃和混凝土墙体，应也是同一种异能的不同应用。

「——那种异能的使用需要时间，也会根据是否直接接触到施行对象而有所增减，我说得对吗？」

上官鸿信招式凶狠，默苍离一边招架他，一边还不忘语气平淡地回话：

「你真应该去做研究员。」

「哈。」猎首轻笑一声，随即更为迅猛地操纵柔软的利刃袭来。

上官鸿信的动作灵活猛烈而且招招逼命，难以轻易化解。不过他也并不感到轻松；默苍离动作不多也不快，每一步却显然都是经过精心计算，动作滴水不漏无一点浪费。虽然上官鸿信看似占了上风，将对方逼向死路而去，但他身上到处都是破绽。

他只会进攻，不知防守躲避；对他而言没有那个必要。

上官鸿信忽然近身，手中长刃挥动，默苍离向侧方躲闪一步，却仍是被他砍掉半截右臂。血飞溅到身后的墙壁上，半条手臂滚落到混凝土碎块堆里，迅速化为了灰烬——吸血鬼一旦肉体死亡，即刻灰飞烟灭。

那一瞬间史精忠身体的同一个部位也跟着一阵剧痛，他死死攥住自己的右臂，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激烈交战的二人。

上官鸿信心下一紧：得手得太轻易了。

果然吸血鬼趁着这个瞬间，左手捉住了他持刀的手腕，那动作让人想起他此前撕裂对手的情景，只一瞬间就足够让上官鸿信粉身碎骨。后者却不避，就连本能的退避都没有，甚至反手挥动利刃想与他老师争夺时间，看是谁先杀掉谁，或者同归于尽。直到侧腹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贯穿而入，他这才被这股力道击得后退一步，腹部立刻血如泉涌。

即便是这样的伤也没能让上官鸿信停下。他捂住身上的伤口，手中长刀又再度挥至默苍离颈部。后者躲闪开来，刀刃近得削去了一截发尾，他脸上的神色却无动于衷，甚至还有意无意看了上官鸿信一眼。

那一眼好似屠夫看着待宰的羔羊，带着半分悲悯手起刀落。

上官鸿信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随后巨大的声音轰然如同爆破。脚下的地板再次塌陷，这一回他没能逃脱，随之跌落下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