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上官鸿信可能晕厥了片刻，因头部遭受到的撞击。血流到他的左眼上，他不得不闭起一只眼睛。塌落的厚重的混凝土压住了他的背部和双腿，右腿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

周围的塌落响动又持续了一段时间，难以想象这栋教学楼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等到那些响动慢慢沉寂之后，他隐约听到远处有脚步声渐渐走近了他身前；两次塌陷后还能走动的，应该只有默苍离了。他掉落在不远处的那柄长刀被对方捡起，然后扔掷而下狠狠刺穿他的左掌，将他的手钉在地上。上官鸿信闷哼一声，没有因痛苦而叫出声来。

默苍离在他身边蹲下，就像十年前那时候一样。

「是你。」他忽然说。

上官鸿信满脸是血，但仍是笑了一下：「闻到我的血的味道，终于想起我是谁了吗。」

他低下头仔细地看了看他。

「你变了很多。」

「我又不像老师，几百年不会变一点。」

「也没有几百年。」默苍离说。

「很讽刺对吧，您那时本不该救我。」

如果十年前默苍离没有出现在那里，如果他没有碰巧救下他，那么死去的人如期死去，活着的人照常活着，彼此可能都会好过一点。

「该不该是我说了算。」默苍离伸手推开压在他背上的一块混凝土块。「但是你犯了一个错误，你不该用他威胁我。」

「您生气了？」上官鸿信咳出一口血，小心翼翼地笑了起来，却仍是牵动着伤口剧烈疼痛。「抱歉，因为十年前的机缘巧合，我比协会其他人多了解您一些……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一点胜算也没有。」

「你这么做了，也只是多了一份愚蠢。」

「哈，我还是失败了。不过，」他看了一眼默苍离的断臂，「我喜欢失败的第一步——」

他的话语尾音被对方粗暴扳起他下颌的动作打断，上官鸿信觉得自己的颌骨几乎要被对方徒手捏碎。

「你就这么想激我杀你。」默苍离冷冷问道。

年轻的猎首又朝他微微笑了笑，笑容是他的面皮。

「您不打算杀我么，我可是做好了杀掉学弟的准备啊。」

他的命本就是这吸血鬼给的，现在还回去也不差什么。但是默苍离却放开了他，顺手抹去他眼上的血。

「既然被我救了，就好好珍惜自己这条命。」

 

史精忠整个人悬在三层高的狭窄的墙边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前三层的教学楼夷为平地。这栋A大教学楼塌陷了一半，以史精忠所在的那道墙为界，另一半却几乎完好无损。

上官鸿信跌下去之后默苍离也跟着跳了下去，他们却正好在史精忠的视野死角里，被下层堆积的墙体废墟挡住，不知道他老师还有学长都怎么样了。

他焦急地四下找寻他老师，在找到他的同时看见了他的血淋淋的断臂，用一块撕下来的布料粗略包裹着。默苍离无知无觉一般，对着他伸出剩下的那只手。

「跳下来吧。」

「老师，你的手臂……」

「别担心，我会接住你。」

「不是说这个。」

史精忠咬了咬牙纵身跳下，被他老师拦腰抱了个满怀。

「我又不是人类，再生能力没有那么弱。」

他双脚终于落到踏实的地面，听到默苍离这么说便放下心来。

「学长呢？」

「他死不了。」

史精忠闻言松了口气。尽管上官鸿信威胁他的性命又伤及了他老师，但史精忠终究是个天真的人，希望所有矛盾都能被化解、每个人最后都能平安无事的那种天真的人。

他们跑出了A大校门，很快意识到周围的街道也都被封锁了，人员被疏散，这让他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异常显眼，而协会的追兵来得比史精忠预想的还要快。

默苍离忽然按住他的颈子，一颗子弹就擦着他的发梢飞过去了。他们飞快地跑进了街对面一条小路里，枪声依然绵延不绝。后有追兵，前面则到了被封锁的路，那里停着一排黑洞洞的枪口。

「协会可没有这么多人力。」史精忠低声道。「连军队都出动了么。」

「走这边。」

默苍离带着他曲曲折折穿梭于耸立的高楼之间，他们试图寻找到薄弱的突破口，却发现A大周围这片区域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史精忠跟着他跑着跑着，突然慢下了脚步。

「怎么了。」默苍离回头看他。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老师应该很容易突出重围吧。」

他望着默苍离说道。默苍离看起来很不好，半条胳膊没了，腹部和腿上还全是血迹。

「不如……」

「别说蠢话了。我如果要放弃你，一早就放弃你了。」

他老师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盯得他心里直发凉，只好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继续跟着他奔逃。

他们最后拐进那些高楼中的一座，从楼梯上到不知是第几层。默苍离推开了一扇看起来并不应该是能推开的窗户，迈到窗户外面的细窄的过梁上去，然后回身过来扶他。

这座高楼的后身非常临近另一座低矮的老楼，中间只隔着一条很狭窄的夹缝。两座建筑的正门又都在其他方向，因而很少有人会走进这里。低矮建筑上方的楼顶还有挑檐，从高空向下观察也很难发现他们。

他们沿着过梁走了一点，默苍离倚在对侧墙壁凸出的横梁上，在两座几乎紧挨着的楼房之间与他对坐下来，双脚悬在半空中，终于能稍作喘息。

吸血鬼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看起来有些疲倦。

「一定很痛吧。」他抱住默苍离，不敢去碰他的断臂，怕弄疼他。

「这种伤很快就能痊愈了，我只是想歇一会儿。」

他闭起了眼睛，用仅剩的完好左臂回抱着史精忠。

「我的血会管用吗？」

「顾好自己吧。不要成为我的拖累，就已经是在帮忙了。」

默苍离说歇一会儿，却歇了很久。协会的人其实已经追查到这附近了，史精忠能听见不远处沸沸扬扬的人声，有的人甚至走进这新老建筑间的细小夹缝里，但是幸好没有人想到要抬头向上看看。

他们屏息等了一阵，追查的人声就逐渐远去了。

「老师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能尽量避免战争吧。」史精忠轻声询问他。

「嗯。」

「如果……实际上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避免呢？」

「那样的话，就将双方的损害降至最低。」

「那么我应该站在哪一边，老师所追求的损害最小的战局，又是牺牲谁来达成？」

「站在能用最少的牺牲结束战争的那一边。」

「那是最正确的选择吗？」

「我说了，那是牺牲最少的。」

默苍离一直闭着双眼，此时才微微睁开了左眼的一条缝。

「不要从现在就开始苦恼，还没有到非战不可的地步。」

他把头从史精忠肩上移开，转过去瞥了一眼方才他们迈出来的窗户。

「从窗户回去吧。」

史精忠点了点头，慢慢扶着默苍离起身，却被对方按住了手。

「我是说让你自己从窗户进去。」他将史精忠从他身边推离开来。「军队不可能一直封锁这里，找不到我们便会撤走，你只需要等待机会。去找伊娃帮忙，她会帮你的。」

「老师打算做什么？」

默苍离的断臂处血浸满了裹着伤口的布，却没有好转的迹象，就连腹部和腿部的少量血迹也慢慢地扩散开来。史精忠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指尖像是燃烧过后一般，慢慢地断裂成灰。

他惊惧地望向默苍离，后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断掉的手指却面色如常。

「你要替我去协助伊娃，指示『俱乐部』接下来的行动。作为交换，在那边你可以找到替代的研究样本。」

默苍离不再倚靠着他，而是直过身子背靠在墙壁上。史精忠也不管会不会弄疼他了，欺身过去从腋下抱住他。

吸血鬼的身体从指尖开始腐败消灭，全是冰凉一片，流淌着的血液仿佛都凝结成冰。

「还没到放弃的时候啊！」他紧紧抱住他，声音轻微地颤抖，「一定还有办法。」

「就这样吧，我活得够久了。」

他老师说着要放弃生命的时候，好像在说着什么不痛不痒的事情一样。史精忠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不为别的，就为这分明是场生离死别的痛，他老师却竟然说得这么轻巧，竟然连一点点都没有舍不得他。甜言蜜语说过那么多，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到了这种时候却要他坦然接受分离，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不行，」他说，「我吓得一点都走不动了。」

他这么说着，可是语气没跟上。

「你听起来可一点也没有在害怕。」

他挺直身子正视着默苍离，眸子里确实也没有害怕。

「老师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花了很多时间探索一个问题，沉浸其中的时间太久了，以致于忘记了最初想要追寻的答案？」

「没有过。」他的老师回答得十分干脆。

史精忠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也是，毕竟是老师。但是我无法做到像老师那样，一直都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啊，最初是为了研究吸血鬼而接近老师，但是我却快把这个目的忘记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是因为想要更了解老师，才研究吸血鬼的。」

他扶着默苍离的头，让他重新倚靠在自己肩上。默苍离没再拧着他，不知是听话了，还是单纯没有了拧着他的力气。

「对老师来说非我不可，对我来说，老师也同样无可替代啊。」

默苍离没有答话，只有鼻息轻轻地拂在他颈上，呼吸均匀得好似即将进入沉眠。史精忠抚摸着他的背，像对待一头温驯的兽。这吸血鬼护了他一路，身上全是叫人害怕的伤。现在该轮到自己来护他了。

「况且，老师一直在隐瞒我吧。」他忽然话锋一转。

「我又隐瞒你什么了。」吸血鬼终于侧过头问他，问得有些无可奈何。

「我的血的作用。」他将手伸到自己的颈侧，默苍离看见他手里不知何时攥着一根细细的铁丝。他能够洞察和预料很多事情，却到了此刻才突然察觉到他想要做什么。

「住手。」他短促地低声说。

史精忠笑了一下，手中却毫不犹豫用铁丝划开了自己的颈。血液争先恐后般从那道口子流到靠在他肩头的吸血鬼唇边，他望见他鸽血红的虹膜上瞳孔急剧地收缩。

默苍离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死死地抱着他的手臂搏命般与本能对抗，却最终无法克制地张口猛地吸吮他的血。他裹挟着他的双臂，几乎要将他的骨头都生生捏碎；他吸吮啃咬着他的颈，像是要将他的血肉啃食殆尽。史精忠仿佛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快速地离开身体，所有的气力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渐渐消失，急速的晕眩感迎面而来，立刻充斥了死亡的味道。

他想刚才他还在怨他老师，这下可能就要让他老师怨他了。奇怪的是他似乎不是很害怕自己会死掉。他只是有点舍不得默苍离，这样而已。

他最后看了一眼他老师，再一眨眼就没了知觉。 

TBC

（下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