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完结。

（十二）

史精忠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回想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徘徊多久了。没有其他人在这里，默苍离也不在。

他是做好了与默苍离分别的准备的，那样把自己全都交给了默苍离、就算身上的血液都被他吸食殆尽也无所谓。所以他并不惊慌，也不后悔，连悲伤都是平静的。

他自己都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单单是默苍离能够活在世上这件事，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甚至是那些他的生命所无法触及的时间，那些在他降生之前、离世之后的数个世纪的漫长时光。

只是，他想起他对默苍离说过他会死在他前面，那样他不会孤独一人。说着那样的话的他多么自私，没有想过存活在更久远的时间中的默苍离是否会孤独。

这么想着，好像还是有些后悔的。有些话不应该说，而有些话没有来得及说，他很想再见一次默苍离，但也明白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他停下脚步，就这么蹲下去，把脸埋在膝盖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失去视觉，失去听觉，失去触觉，仿佛沉入自己的眼泪流成的湖泊里近于窒息。

再给他一些时间。他还想在有默苍离的世界里，再多停留一些时间。

 

史精忠睁开眼的那一霎那，周围的空气终于正常地流动了起来。

口鼻处还戴着呼吸器，手背上也插有输液针，床旁边有像样的医疗设备，但是他躺着的这地方不是很像医院。

往右一扭头吓了一跳。

默苍离枕着手臂蜷着身子睡在他身旁，压在他盖着的被子上面，微微蹙着眉睡得并不安稳。史精忠呆呆地望着他闭着的眼，心想，太好了，他还能再见到他。

世上还会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他稍微低下头，看见他老师之前断掉的右臂现在重新变得完好如初，一点损伤的痕迹都看不出。

史精忠动了动自己的手指，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去握住他老师的右手，这一握就把他老师弄醒了。

他的手被对方反握住，默苍离睁开了眼在他枕边望着他，此刻与人类无异的眼眸好似深潭一般。

他此时戴着呼吸器不好说话，他也不打算说什么。他老师看起来好端端的，这样就行了。他于是冲默苍离笑了笑，而默苍离不说话也不笑，只握着他的右手轻轻摩挲着他手背的皮肤。他被这一阵踏实的感觉重新带回了沉眠。

再醒来的时候呼吸器已经被拿掉了，默苍离没在身边。他突然有点怕那只是个梦，拼命抬头朝四周看过去。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进出只一道门。他正一个人心神不宁地四下张望，门就被打开了，他见他老师走了进来。默苍离望了他一眼，快步走到床跟前，把惊喜的想要起身的他重新按回床上。他于是乖乖地躺好，只向他伸过手，默苍离就握着他的手。

「你知道那有多危险么，那种状态下我很可能会杀了你。」

预想中的温存持续了不到一秒钟，他老师一开口就训他。

「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史精忠有些虚弱，声音软绵绵的试图辩解。

「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说笑？」似乎想起他还是病患，默苍离又收敛了训斥口气，低声道，「我不喜欢用你的命作赌注。」

「我下次不会这么做了。不过作为交换，老师也不准说什么不想活下去的话。」

那听起来太让人伤心。

「答应我。」

他因为虚弱，看着默苍离的目光更为殷切。默苍离于是轻微地叹了口气俯下身来，额头靠着他的额头，鼻尖顶着鼻尖。

「答应你。」他说。

 

这地方在伊娃的『俱乐部』里，只不过不是上回那家酒店，而是又换了个所在。地上建筑其实还没建完，是个施工中又暂时停工的设施，地下空间却已十分完善，作为避人耳目的地点再合适不过。

后来他听说伊娃从血库调用了符合他血型的血液，给他输血用掉了至少两千毫升。

「毕竟是吸血鬼俱乐部，血液储备非常充足。」他老师说。

「还分血型？」

「嗯，不同血型味道不一样。」

默苍离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碍，右臂也已恢复，但是史精忠注意到他左手上戴着一只黑色的手套。

「让我看看老师的手。」他盯着那只手套说。

他老师闻言犹豫了一下，仍是摘下手套给他看。他的左手上缠着绷带，能看出断掉了几截手指。也是那时候的事情，可是断掉的手臂都恢复了，这几截手指却仍然缺失。

「怎会这样？」他握住默苍离的手，想起那时快要失去他的恐惧，有些心慌。

「这些不是单纯的外伤，所以恢复得慢一些。」默苍离重新戴上手套，「不用担心。」

他低下头，却见史精忠十指隔着手套交错在他的指间，顺着他空落落的指管握紧他的手掌，生怕他还会从那地方消失一般。

史精忠也低着头，只翻来覆去看他的手，却也不说话。默苍离于是凑过去吻他的眼，柔软的唇在他的眼睑和眼周附近蹭过，连着他的泪一起吻掉。因他的眼泪不停地在流，所以他吻了他很久。直到外面传来敲门声，年轻人才如受惊的小猫一样小心地挣脱了他的吻，背过去揉了揉眼睛，鼻头还是微微有点红的。

推门走进来的是伊娃。

「头儿，很抱歉打扰您，但是我有事与您相谈。」

「我们会离开这里，必要时再与你联络。」

她还未说出相谈的内容，默苍离已经给出了回答。伊娃听了皱眉道：「这里很安全，协会不会查到这里来。」

「只是暂时不会，我不能在此过多停留。」

史精忠听着他们的谈话有些紧张：「难道已经开战了吗？」

「没那么糟，只是协会在秘密通缉我们罢了。」默苍离说。

「这还不算糟？」伊娃冷冷反问道。

「他们只要活的，所以不算糟。」

「……」

伊娃带着一脸冰冷关上门走了出去。默苍离转过来望着他，史精忠觉得尽管他们成了通缉目标，他老师的表情却反而有点高兴似的。

「这下我们就只好一起亡命天涯了。」

「那协会的猎杀行动……」

「似乎是暂时搁置。」

史精忠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得到的消息是协会高层的派系斗争又起波澜，另外贸然在城市中出动军队却无功而返导致协会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紧张。总之协会目前已经停止追杀名单上的吸血鬼。」

「但是协会仍不打算放过我们。」

「你知道的协会机密太多了，而我——」

「老师对于吸血鬼世界的意义，或许协会之中有人推测到了。」

他替默苍离把话说全了。后者侧过头淡淡笑了笑：「这是好事。等时机合适了，说不定可以会一会你的上司。」

「是原上司。」史精忠纠正他，而后自己也默默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有一天会离开协会，却也未料到是以这种方式离开。

 

除了伊娃，史精忠在这个地方也见到了其他一些吸血鬼。因为最近的巨大变故，很多吸血鬼都暂时藏身于此，他们之中不乏拖家带口的，有老人有小孩，和惊恐的人类难民并无区别。现在局面暂缓，有些强壮胆大的已经回去过正常生活，但还是有很多吸血鬼依然留在这里，静待局势的进一步发展。

有些吸血鬼小孩对史精忠产生无法抑制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让他们常常溜进他的病房趴到他床边看他，然后很快被发现这件事的小孩的父亲或母亲一脸歉意地拖走。

史精忠摇摇头笑道：「想来就来吧，不会打扰到我的。」

他能感受到这里的吸血鬼们对他这个人类的惊惧和猜疑，但是他们信任默苍离，所以也对他展露些善意与友好。尤其是小孩子，他们不懂得他有什么可怕，看不出他与他们有什么区别。

比起他来，还是默苍离更凶更吓人，他坐在史精忠身边，弄得小孩子们一声也不敢吭。

「老师怎么这么凶。」史精忠笑道。

「你需要趁现在好好休息。」他老师瞥了他一眼，「接下来会很辛苦。」

 

若不是默苍离递给他一本伪造的护照，史精忠几乎没有什么被通缉的实感。

他们计划先潜逃出境，再决定以后去向。以史精忠对于协会的了解，这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是协会的势力无法触及的；只是有些地方猎首的力量会相对薄弱一些，而有些地方不是很听总部的话，总体说来只要远离了协会总部的所在地，相对就安全了许多。

协会曾一度调用了军队对他们进行追击，但是现在看来这并非长久的合作，军方已不再插手此事。所以如今通缉追捕他们的，只有协会一方。

去到机场之后立刻就遇到了一队人在搜查，他们戴着墨镜混在人群里躲过这些人的视线。他的手心里都是汗，而默苍离紧紧攥着他的手，手掌干燥冰凉。他知道他们周围有一些伊娃派出跟随保护他们的吸血鬼，可是在这种地方被发现了互相打起来，是谁都不想看到的事。

他和默苍离拿着假护照通过海关的那一刻，史精忠咚咚直跳的心脏终于逐渐回到了正常的频率。他虽然是做着某种类似卧底调查般的研究，却也没干过什么违法的事情，使用假护照潜逃这种事让老实人如史精忠紧张不已。默苍离则是一脸淡然，显然是个造假的惯犯。

到了登机口附近默苍离在候机座位上坐下来，史精忠过去看电子屏幕上显示的航班状态，然后走向一旁的自动贩卖机，没留意到有一个悠然的身影走向了他老师那边。

那人在默苍离身后一排座位坐下了，背对着他。默苍离翻看着一本机场杂志，不冷不热道：

「孤鸣家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男子笑了笑：「这一局又是先生赢了。不过，赢的代价也不算小。」

他说着，扭过头瞥了一眼默苍离戴着手套的左手。断了几截手指虽不方便，但是姑且还能握住书页。

「你还记得那个赌约。」

「以先生如今境况，还是不肯答应我的要求么。」

「谁都知『竞王爷』聪明绝世，想必并不需要我。」

「先生不必讽刺我了，我自知不如先生之才，所以那时也极力邀请先生共议长策。如今见先生被紧逼至此，实是替先生不甘啊。」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他说得拒人千里，那人却甚是好脾气，没有动怒。

「我只想提醒先生，虽然先生为了维持和平而不断退让，但是我可没有先生这份好心。你我都知道这种和平只是表象，开战是迟早的事，直到一方征服另一方才会停止，这不是依靠先生一己之力就能扭转。」他略微回首望了一眼不远处正弯下腰从取物口拿饮料罐的史精忠。「像他那样的人类，实在太稀少了。」

默苍离仍低头翻着杂志册页，淡淡答道：「与你的赌约，我还从没输过。」

对方又轻轻笑了一声，带着玩味也带着无奈。

「哈，那我就等着看看，先生还能赢多久。」

 

史精忠回来时递过一罐橙汁，望见他老师的神情忽然一愣。

「老师，怎么了吗？」

默苍离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座位：「没什么。」

他们都没有太多行李，轻松得不像是要出国门。史精忠有些惋惜道：「那本相册还在家里，没机会带走了。」

「没关系，你给我的那本我带来了。」默苍离伸手进包里找了找，找出的正是他们一起看过的班级相册。

史精忠讶异道：「老师怎么会带着？」

「早知会走得匆忙，之前就放到『俱乐部』了。」

他将相册递给史精忠，后者接过相册惊喜不已，立刻就翻开来看，第一眼便望见了某张照片中皱着眉头的冥医。

「我们突然离开了，冥医老师会很担心吧。」

「杏花大概在为我把新项目甩手不管而生气。」

「不会的，比起项目他更关心老师啊。」

他继续翻着相册，看见了他与上官鸿信那张不知是谁拍的合照。他那个跟他一样拿着稿子背诵的学长这么看上去，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人罢了。

「不知道学长怎么样了。」

「上官鸿信现在应该躺在医院里一时半会起不来，放心吧。」

不知道他老师这句放心是放心他学长没事，还是放心他学长暂时不会追杀过来。

「温先生呢，他那边有遭到攻击吗？」

「那只吸血鬼就算有什么事也早就躲得远远的了，不用理他——我说，你怎么谁都关心？」

他老师被问得不耐烦了。史精忠回过身微微冲他笑了起来，落在他睫毛上的晶莹笑意让他的眉眼清透好看。

「大概是因为，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吧。」

「天真。」

「老师所做的不也是为了实现这种天真的愿望？」

默苍离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也许吧。」

史精忠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从窗户最后看了看他们这座城市的机场，以及远处耸立的高楼，A大在更远处的看不到的地方。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次见到这个景象。

「舍不得走么。」默苍离问他。

「不会。」

他对地方没有感情，只对人有感情。史精忠转过来看向他的老师，他老师的模样就映在了他眼中。

他是在这座城市遇到了默苍离，仅此而已。

「我们之后去哪里呢。」

默苍离闻言打开一张电子地图，指了指一片浅蓝上的一个小点，那是一座海岛。

「先去这里吧，听说这里海景很不错。」

他老师这哪里是打算亡命天涯，分明是要借逃亡的名义度个长假。

史精忠安静地笑了起来，低头扣上安全带，又去看默苍离分明的侧脸。

「老师。」

「嗯？」

默苍离转过头看他，他就趁机吻住了他的嘴。

Fin.

——此后不顾天时命数，只盼刹那流光。

风间云澈 于05.12.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