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冰面融化之后，人们终于感受到，羽国那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冬季，仍是有结束的一天。

凉意还没有完全消退，策天凤放下手炉了，却仍是有些怕冷似的缩着手。上官鸿信把他的手攥在掌心里，轻轻揉搓着他的手背。

「再过几天就会彻底暖过来了。」

「嗯。」

「到时我会与府上卫从一道去北郊射猎，不知师尊是否愿意一同前往？」

「殿下喜爱射猎？」策天凤淡淡问道。

「用弓弩辅助操纵断云石是很好的训练，所以我每年开春都会与他们一起去，算是个惯例。」

羽国人虽是惯常使用断云石，但真正能够不依靠任何工具装置使用的人不多，军队大多还是要装配断云石制的箭镞和配套弓弩。

「我不善骑射，去了只怕会扫殿下的兴致。」

「怎么会，师尊愿意同去，我高兴还来不及。」

策天凤的手还被他攥着，闻言道：「那就请殿下带我同去吧。」

 

策天凤虽称自己不善骑射，骑术其实意外的好。原本上官鸿信担心他路上疲累，特意备了车，却被对方清清淡淡地一口回绝，只答应和兵士们一样骑马随行。到了围场虽不参与射猎，但也一直随行左右，未见疲态。上官鸿信由着兵士们尽兴，自己还是更多顾着策天凤。他们勒马停下，望着一位部下快马加鞭跑上前去检收自己射下的猎物，之后又有几人跟了过去。

「师尊不用休息一会儿吗？」

「我若这么多事，就不敢跟着殿下来围场了。」

策天凤说话好似总是带刺，不过上官鸿信已经快听习惯了。

「我以前不知道师尊的骑术这么好。」

他们说着话，却未见过去的兵士们回来。上官鸿信觉得有些奇怪，便道：「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绕过了树丛，见几人不知是什么原因，全都下了马杵在那里不动。射下鸟儿的人见了上官鸿信，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上官鸿信望了一眼他们围在中间的地面，他方才只知射中了一只飞鸟，但不知是什么，此时才看清射中的是一只雁。

雁王府的人射猎不射雁，这是府里的兵士们心照不宣的规矩，是避讳也是有些迷信，只是上官鸿信不知道。他看了看地上那只死雁，又看了看跪着的人，叹了口气，也从马背上跳下来。

「你们该知晓，我从不忌讳这些。」

虽是没有怪罪，但是那名府兵还是灰头土脸，其他人的兴致似乎也都被扫掉了大半。上官鸿信见状说不如今天就到此为止，他们就陆续向回走了。

他也正准备离开，回身去找策天凤，却见后者牵着缰绳，马匹绕着那只死雁踏了几步。

「怎么了，师尊？」

策天凤从马背下去，俯下身去伸手碰了碰那只死雁。

「这只雁不是被方才那位兵士射下的。」

「什么？」

上官鸿信也蹲下身去触摸那具死雁尸体。

「……原来如此，尸体已经僵冷多时了。」

「而且箭伤工整，是把箭头钉入已死的大雁。有人故意把它留在这里的。」

「这是什么警告吗？」

「若是警告，应该放在更为显眼的地方才对。围场这样的地方，殿下可能根本不会看到。除非是刚才过去的那几人之中，趁其他人不注意丢在地上，然后指认这是射下的猎物。」

上官鸿信皱起了眉：「师尊是说，有人在我的府兵之中安插眼线？」

「不然的话，未免太巧合了。」

「可是，在我府上安插眼线，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想不通。若是争夺太子之位的翧王与翮王之间为了监视彼此行动，此事倒是属于正常范畴。但是要说有人特意安插人来监视他，上官鸿信自己都觉得好笑。

策天凤用手巾把雁的尸体包裹起来，面无表情地说：

「也许是为了挑衅吧。」

 

或是因了那只死雁扫兴的缘故，上官鸿信带着众人提前了一天回城。刚一回到雁王府，竟得到王上传旨进宫觐见的命令。

整座雁王府的人对此都有些不敢置信。要知道羽帝从来不会单独召见雁王，上一回雁王因琴妃遗物之事觐见，已算是几年来少有的父子相见了，所有人都纷纷猜测羽帝召见的意图。七鸠最是坐不住了：「殿下，王上不会是生气殿下上回向他提起琴妃娘娘的事情吧？」

上官鸿信本也有些担忧，听见她说的这话倒是笑了起来。

「父王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想起生我的气来？」

策天凤说：「殿下去了就知道是何事了，现在多想无益。」

他点了点头，立即动身进宫去了。

七鸠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就去门口望一眼，一会儿又回到策天凤身旁。

「先生，王上召见殿下，会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自然是坏事。」策天凤回答得波澜不惊。

少女没见过这人死水般的阵仗，吓得脸色惨白：「为……为什么啊？」

「王上召见殿下，可曾有过什么好事吗？」

七鸠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还真是没有。不过这样一来，也没有那么着急了。她自认算是与雁王殿下一起经过事的，她必须稳住，不能先乱了阵脚。然而听到马车的车轮声一近，她还是立刻奔到了门口。

上官鸿信人站在前院里，让七鸠给检查个遍，好似生怕他进一趟宫就会有个三长两短一样。

「王上叫殿下去是有什么事情？」七鸠急切地问。

他说了一句「别担心」，却并未回答七鸠的发问，只是转过去望向策天凤。策天凤便道：「让殿下进来说话吧。」

 

「雁北边城落雁发生了局部叛乱，叛乱规模并不大，边城守军却数日未平定，所以父王命我前去督战。」回到书房，上官鸿信对他说。「只是这样而已，但是……」

「殿下心中有惑。」

「这是王族应尽的责任，我已过十五岁，此事并无不妥。不过，我仍疑惑父王为何会派我前去。」

「我明白殿下的意思。雁地叛乱不必雁王督战，其他皇子也可。从前王上连见都不见殿下，今日又为何特意召见殿下，让殿下前去平叛。但无论王上意图为何，殿下都应遵从王命，尽责督战。眼下，只想着如何平乱便是了。」

他点点头：「是。」

「殿下打算何时动身？」

「明日。」

「请殿下带我一同前去。」策天凤说。「这是殿下第一次亲上战区，或者需要策天凤为殿下筹谋。」

上官鸿信微微点头：「有师尊在身边，我也会更加安心。只是，担心会给师尊带来危险。」

「如果遇到危险，殿下会保护我，对吧。」

策天凤说得理所应当一般。他心里为策天凤对他的信任感到欢喜，反而有些无措地别过了眼：「那是自然。」

两人正说着话，七鸠进来禀报说霓裳公主造访，他们便一前一后出了书房。上官霓裳已听闻了宫中消息，所以才匆匆赶来。

「兄长即刻便要启程吗？」

「是，我们明日就出发。」

「『我们』？」上官霓裳看了看策天凤，又看了看他。「先生也要一同前往？」

「是。」策天凤颌首道。

上官霓裳面露忧色：「你们都不在都城，如是出了什么变故，这里连个拿主意的人也没有。」

「都城这边，就劳烦公主多用心了。」策天凤道。

「我不谙朝堂之事，只怕自己帮不上忙。」

「公主消息灵通，又能虑事周全，如此便足够应付了。」策天凤道，又转向上官鸿信。「殿下此行也可放心。」

上官霓裳睁大了眼睛，与她的兄长对视一眼，笑道：

「听先生这么讲，好像霓裳真的可以做到。我明白了，我会尽力而为。」

上官霓裳确是冷静之人，很快定下了心神，兄妹两人又说了几句悄悄话，她就回府上去了。七鸠则是遇事心神不定，现在已是如坐针毡。

「殿下，我听说了，前日射猎竟有人射下只雁来，而且殿下刚回到府中，王上就派殿下去平定叛乱，要去的地方又叫『落雁』，怎么想都不是好兆头。」

上官鸿信听得好笑：「什么事情到了你嘴里，都会被你讲出一套说辞来。」

「不光是我讲，大家都是这么讲的！」七鸠急急地反驳，末了又觉得这样说不好，改口道：「不过大家都相信殿下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而且……啊，而且策先生也会一起去，有什么困难都能解决！」

少女讲得言之凿凿自己拼命点头，比起说服别人，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别光顾着说话，去帮我做出行的准备吧。」上官鸿信忍住不笑，说道。

七鸠发觉自己又在多话，暗自跺脚，连忙应声去了，留下他与策天凤二人在屋里。上官鸿信这时才敛起了笑容，轻轻叹了口气。

策天凤淡淡望了一眼他的神色。

「殿下仍有忧虑。」

「是。」他自知瞒不过策天凤，便老实说了。「非是我相信这些征兆，但我的确也有不好的预感，或许这其中真有蹊跷。」

「既然如此，又为何不寻出特地给殿下送来死雁的人一问究竟，看他是何人指使。」

「这府中每一个人我都熟识，这件事……」

「你宁愿当作不知。」策天凤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他低下头难掩惭愧：「抱歉。」

策天凤看着他，忽然道：「殿下总有一天会死在这种事上。」

上官鸿信呼吸一敛。又听见他说：

「罢了，这件事暂且先搁置，容后再谈。」

他感觉到策天凤将手掌放在他的手背上，握住了他扶在膝上的手。

「我既承诺过保殿下兄妹二人平安，便自会做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