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不像老大和老七，铁骕求衣对自己的职责从不敷衍了事。那是他的苗疆，那是他加入墨家的初衷，他比墨家任何人都更关心苗疆的稳定繁荣。

从这方面来说，铁骕求衣在尚贤宫里比较有共同语言的人是欲星移。苗疆的危机在于势力分据，纷争四起，而海境却是等级森严，僵化的体制一时无从变革。不过有一点一样：都是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所以两只狐狸有时候就会一起喝酒吃茶吐吐苦水。若是铁骕求衣做东，就是饮风月无边酒，饮得烈酒不醉不归。若是欲星移做东，那便是饮百里闻香茶，饮得苦茶越饮越醒。

不过欲星移发现，自从风逍遥出现以后铁骕求衣就很少来找他了，那两个人倒是凑成一桌喝酒喝得痛快。鳞族师相自己一个人默默地饮茶总觉得有点寥落，想约王上吧王上又不是好的吐苦水的对象，想约堂弟吧——怎么可能呢，现在连百里闻香也钓不来这只虬龙了。

不过这天在尚贤宫，老二却意外邀请他去喝酒。

「怎么，风逍遥不陪你饮了吗？」

「他这两日有任务。」

「他有任务，这才想起我了啊。」

欲星移讪讪道，浅蓝色的细长尾巴耷拉着提不起精神。铁骕求衣瞥了他一眼。

「新酿的风月无边，饮不饮？」

「饮啊，为什么不饮。」

次日铁骕求衣就备好了风月无边酒，在老地方等人。他开了一坛酒的坛封，自己先独饮一杯。

可是他还没等来欲星移，却先等来了另一个人。

「钜子？」

老远就看见默苍离那一头浅绿的毛，老二脸上一黑。

默苍离不请自来的习惯九算皆知，可是他摸不准默苍离是怎么找到这地方来的。他和老三经常在这亭子里喝酒，知道这地方的只有他们两人，莫非是老三的主意，他在算计什么？

默苍离好似对方邀请的是他一般，毫不客气地在铁骕求衣对面坐下来。他探过来靠近铁骕求衣这边的酒杯用鼻子嗅了嗅，抬起狭长的双眼一动不动望着他。

「……钜子也想饮风月无边吗？」

「嗯。」

尚贤宫里从没有人见过钜子饮酒。但是这不能说明他没有饮酒习惯；钜子不住在尚贤宫，还没几个人见过钜子吃饭呢。铁骕求衣想了想，往给欲星移准备的酒杯里倒了酒，拿给默苍离。后者先是伸出尖利的长爪子沾了一点酒含进嘴里品尝，随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欲星移一路悠闲自得溜溜达达地走过来，却在快走到他与铁骕求衣喝酒的老地方时忽然身形一闪躲进了一旁的树丛里。

幸亏他及时看见了那头眼熟的绿毛。默苍离正坐在他坐的老位置上，拿着他的酒杯在跟老二喝酒。欲星移一时有些摸不准这状况，莫非是老二把他请来的，同时请他和钜子，老二在盘算什么？

他见铁骕求衣往他这边看了看，显然是已经发现了他。可是他哪能在这个时候过去，不弄明白默苍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能贸然行动。

铁骕求衣坐在石凳上身形稳若泰山，心中却在快速推算。他察觉到欲星移人就在不远处，却迟迟不露面。钜子出现在此地若是欲星移的主意，他与钜子几时联手，此番又是作何打算？若是与欲星移无关，默苍离便是冲着他们二人而来，他又是何目的？

此时默苍离已经抱着酒坛开始自己给自己倒酒了，舔舔嘴角像只贪吃的狐狸。他饮酒的动作很斯文，可是一杯接着一杯毫无间断，转眼也饮了不少下肚。他喝着这坛酒，又拿尾巴卷起另外一坛放到自己身边，全然没有见外的意思。不知道那条宽阔的淡黄色尾巴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围着酒坛卷成了一个圈，完全是一副要把它据为己有的姿势。

欲星移也在思考和铁骕求衣相同的问题。不过他眼见着默苍离一杯接着一杯饮风月无边，越来越相信钜子会在这里并不是铁骕求衣的主意了。除了风逍遥，他什么时候舍得过让别人喝那么多的风月无边？

铁骕求衣看着钜子在饮酒，他自己也饮，只是他平生第一次觉得饮风月无边饮得这么不是滋味。不知默苍离的酒量究竟有多少，一杯接着一杯面不改色，这是要有千杯不醉的架势。铁骕求衣不吝啬好酒，可这也要看是谁在豪饮。风逍遥饮个十坛八坛他觉得值，眼前这狐狸精每饮一口他却都心如刀绞，觉得这真是糟蹋了小妹亲手酿造的好酒。

眼看着钜子要给不知第几坛风月无边拆封，铁骕求衣又朝欲星移躲着的那片树丛望了几眼。他此刻已经不在乎这是不是欲星移的主意了，他只希望欲星移赶紧出现给他解个围。

而欲星移呢，在想这个时候是去露面好，还是直接打道回府的好。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卖给老二一个人情。于是他从树丛后面走出来，整整衣袖，带着完美无瑕的礼貌笑容向他们走过去。

铁骕求衣见着他出来，着实松了一口气。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欲星移便站在默苍离身后，正打算恭恭敬敬唤一声钜子，可是一个「钜」字还没叫出来，却先听见这个人唤了一句：

「师兄。」

老二、老三都足足愣了半刻。愣了半刻之后欲星移僵硬着笑容开始一步一步向后退。这一声显然是唤铁骕求衣的，欲星移以前没觉得老二跟钜子有什么过深的交情，现在看来，或许是两人都掩藏得太好。说到底老二的理念也是在他们几人中与钜子最接近的，若是他们暗地里交好，怕是也没什么奇怪。

欲星移忽然觉得这个地方不能久留。铁骕求衣和默苍离联手，一个武功不是好对付的一个妖力几乎上不封顶，这附近又没有能让他占据地利的大面积水域，无论怎么想他都占不到什么便宜。更何况，如果这从一开始就是两人布下的局，当中的机关设置应该不止如此——

看着扭头就跑的老三，铁骕求衣的内心是崩溃的：老三你到底误会到什么地步了！

默苍离仿若全然不觉背后的动静，只张着狭长的琉璃般的眼睛望着他。他看着那双眼，忽然有些心寒：难道他是故意说给老三听的？

其实默苍离不是没唤过他师兄，那还是在他是默苍离而不是钜子的时候。默苍离小他好几岁，少年时便是冷冰冰一张脸，但是尊称敬语倒是规规矩矩的。铁骕求衣不是前任钜子的嫡传弟子，与默苍离见面的次数并不太多。但是每回见面默苍离都唤他「师兄」，也算是宾敬有加。他们寡言而聪明，相处得顺利无冲突，铁骕求衣不讨厌他。

当然那是在他当上钜子之前的事情了，如今想起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

「钜子提起这个称呼，是想做什么？」

铁骕求衣打量着他，说话的口气不知不觉也有些缓和。若默苍离是在拉拢他，那么他也算是达到目的了，铁骕求衣自认没必要站在与他完全对立的立场。

默苍离把尾巴向上竖起，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师兄，我们继续饮酒。」说着又要给下一坛酒拆封。

——就算不是完全对立的立场，也不能让你喝这么多风月无边啊，不然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铁骕求衣一脸阴沉得更厉害，欲星移一个人跑了而他被扔在这里跟这人单独相处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仍笔直坐着全身巍峨不动，却有一只棕灰色大尾巴探过去提拎起默苍离的后衣领，阻止他伸手去够地上的酒坛。

默苍离被揪住后衣领，够不着地上的酒，抬起头看着他表情很纳闷。铁骕求衣轻咳一声：「时候不早，钜子还是请先回去吧。」

「为什么要回去。」

钜子表示他不干。

铁骕求衣有一瞬间都想用对付风逍遥的方法对付他了，不过忍了忍没真这么做。钜子毕竟是钜子，总不能提拎着后衣领扔出去吧。再说他还有最后一张底牌，到不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他还可以去找冥医嘛。

尚贤宫的墨者但凡觉得以一己之力应付不了钜子了，就去找九算想办法。这个时候九算就会给他们一个锦囊，里面一张纸条写着：找冥医。

其实冥医没有什么神通广大的本领。当然冥医医术高明，但是医术并不能在应付狐狸精的时候起到什么作用，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人族比谁都管用。

九算知道冥医在琉璃树，但是麻烦的是琉璃树的地址时时都在变。所以他们一般都直接去找冥医这个人，这个人大多时候是在村子里，要么去行医，要么去讨债，比树好找。

铁骕求衣去找冥医的工夫，默苍离又喝下去半坛子酒。都说医者仁心，这话果然不假，冥医见状立刻冲上前去把他从酒坛子旁边拽起来。

「你喝酒？还喝这么多？不知道伤身吗？」

「没喝多少。」

「还说没喝多少，这些空酒坛不会都是你喝的吧！」

医生絮絮叨叨地把这只狐狸带走了，这只狐狸也乖乖听话没再耍脾气。九算老二目送这一人一狐走远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墨家的狐狸精们都是隐藏身份混迹于人类之中的，默苍离也不例外，只是冥医杏花君是个例外。这个人死心塌地得连默苍离的狐狸原形都没把他吓跑，这种心理素质百年一遇不可强求。钜子阅人无数毁人无数，却偏偏让他碰上了这么一位难得的朋友，真不知世间到底有没有因果报应一说。

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又比如说，也许默苍离只是偶然路过时闻到酒香过来喝酒的，然后不小心喝醉了而已。

两天后兵长任务结束归营。

「老大仔，才两天不见风月无边少了好几坛啊，你一个人怎么会喝这么多？」

少年言下之意是你喝这么多我都不够喝了新酒什么时候到。而铁骕求衣只是揉了揉自己一头卷毛不想骂人。

「你去酒窖偷酒就偷吧，还特意过来告诉我？」

「……啊，不小心说漏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