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人》（四） 

CP：默苍离×竞日孤鸣

 （四）

 他睁开眼睛愣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一时惊坐起身。窗外的天色看来是清晨，原来他竟就在北竞王府睡了一夜。身体有些发冷，这王府其实并不是一个适宜居住的地方。除了「默苍离」，这地方什么都没有。

 他甚至开始想念起那个小棋馆了，简陋又廉价，可是睡得塌心。

 但就是棋具也太廉价了。

 他从王府中找出了收置在箱中的棋具，是榧木制的棋盘与黑白云子。用指腹摩挲着老云子，仿佛能感受到温度。

 一同找出的还有一个薄薄的书册，书页发旧得厉害，最上面是端正俊秀的「金碑开局」四个字。

 他翻开书册，原来是一份与北竞王对弈者的名单。随意浏览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却有几个字带着莫名的熟悉感跳入了他的眼：

 神弈子。

 ——「神奕子……好久的名字了。」

 原来他们在这里见过面。不是三年前，而是更久以前，久到连默苍离都不经意间流露出怀念的神色。

 他终于再次看见了默苍离的脸，确如昨日所见的睡颜一般精细。三年前，二十年多以前，经过二十年的时光默苍离的面容几乎毫无改变。神弈子垂下眼睛淡然落子，不露情绪，找不出任何破绽。若说二十年的时光改变了什么，那人的才智如同磨砺过的剑锋一般愈发清莹惊人，仿佛从来漫不经心，一切却都落在他的算计之中。

 那人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杀心，怎么会察觉不出军中的异动。

 异样的感觉浮现出来，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是一种空白。恐惧也不是，绝望也不是，只是空白，就像梦中那片消失了琉璃树的空无一物的土地。分明什么也没有，却令人徒然悲伤。

 而神弈子仍坐在棋盘对面，也是静默不语。

 金碑开局之后，他派人暗中调查神弈子的来历，辗转许久才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

 ——「当年孤王金碑开局，你是为了找寻传人方来应局的吧。」

 他从未将北竞王视作对手，无论是作为神弈子，还是作为默苍离。

 ——「击败他，取他性命，孤王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默苍离设下的这一场杀己之局，于北竞王有利无害。这一番不惜身死名污完成的排布，他知道北竞王会配合，北竞王也只能配合。

 这又算什么。他又算什么。

 ——「孤王因何而被你判出局？」

 他觉得自己真是丢脸，执念太深，藏在心底二十年了，明知对方不会讲出真话，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一盘棋便判他出了局，棋技再高明也都是笑话。

 没做成师徒，更加不是朋友，他们甚至连对手都算不上。那人没有一次是看着他的，就连对弈的时候也没有。

 始终只有他自己，念着那个名字，把两人屈指可数的回忆捧在手心反复揣摩，遗忘了，又再记起。那人一生信念责任，却与他无半点瓜葛。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呢。」

 棋馆老板眼中的惊喜一瞬而逝，立刻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见他不知为何心力交瘁的模样，忍了忍把重话吞回肚子里去，朝雅间的方向努了努嘴：

 「喏，上回的客人又来了。」

 说完一顿，像是下定了什么重要的决心：「那个啊，你要是不想见他，我就先催他回去……」

 「不用。」他摇摇头，冲着棋馆老板笑了一下，径自向雅间走过去。若是他的样子太过吓人，害他这位老板转了性子可是不好。

 郡王安静地坐在雅间的方榻上，听到推门声转过头来，见了是他十分欢喜，却又有些忧心忡忡：

 「先生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他听了没有回答，只是坐到郡王的对面，从棋罐中拿出棋子。

 「今日就不陪王爷下棋了，我有一局，王爷若能参透，棋技必会进步神速。」

 郡王便不再说话，专注看着他摆下的棋局。

 那些曾对弈过的棋局，他每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然而只有这盘棋，他此生唯一输过的一盘棋，却到了如今方才记起。

 一局摆下，郡王禁不住啧啧称奇：

 「此等棋局，真可谓天下第一局！」

 「王爷有何看法？」

 「黑子与白子之间的局势进退与攻守变换，都各有精妙之处。黑子棋风隐忍不变，步步为营但并不墨守成规；白子棋风险绝多变，孤军深入却不减谨慎持重。只可惜我资质平庸，说不出更多。」

 「王爷观得大势，已属难得。毕竟棋技之高下，尽在大势。」

 「以棋风来看，执黑子者应是先生，那执白子者是谁，竟能赢了先生？」

 他却并不回答，只是反问道：「你可看得出我为何会输吗？」

 「我以为半目之差，输赢并无区别。先生和那位棋手共同下出这盘精彩的棋局，应是不分伯仲。胜负之分，天意而已。」

 他半闭着眼，似乎在笑。

 天意天意，他可不记得，天何时站到过那个人一边。

 送郡王出了棋馆，他看到棋馆老板一人坐在马扎上，这景象似乎又回到了他恢复记忆之初，只是心境早已不同。

 不过三天时间，他却像是度过了三年。将以往那些忘却的，又重新活过一遍。

 如果可以选择，他是会选择记起，还是宁可遗忘呢。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他和棋馆老板一同循声望去，见到远处一个送葬队伍浩浩荡荡而来。过往的路人停驻脚步，看着这长长的白色队伍议论纷纷。

 他忽然想起，是了，默苍离的丧礼终于要开始了。

 「喂，你看到了吗，默苍离长得什么样子啊？」

 人群中有一人不知对谁高声问道。被这个问题吸引着，人群纷纷向声源的方向望过去。

 「都化成白骨了，哪还看得出来啊！」

 声音从另一个方向流出，也看不出是谁在回答。这一轻巧的答案，在人群里立即炸开了锅：

 「如何如何？不是说不会腐烂的吗？」

 「对啊，你究竟看没看到啊？」

 「当然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我骗你作甚！」

 「什么尸骨不腐，那只是传闻而已，你们倒都当真了？」

 「看吧，我早就说过，哪会有三年不腐的尸体！」

 他听着人们的汹汹议论，一时来不及感到惊讶。

 那日看到的面容如此真切，如今在他人口中竟化作了白骨。不知是他一个人的幻象，还是世间传闻大多乖戾。

 闲散而好事的人们聚集到街面上，难得一见的隆重丧礼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当丧礼队伍走近的时候，人们惊奇地发现这支队伍竟然是沉寂的，没有号令，更没有悲泣，队伍严整肃穆不乱方寸。于是议论声渐小，最后所有人竟出奇地一同沉默下来，一如那浩浩荡荡却一片沉寂的丧礼队伍。

 「喂，你难道和这个叫『默苍离』的认识？」

 他闻言心中一惊，转头看着棋馆老板，后者也是一脸诧异。

 「为何这么说？」

 「不认识他，那你为什么哭？」

 他呆呆看着老板，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脸上湿了一片。

 「……嗯，算认识吧。」

 「是朋友？」

 「不是。」

 「那是什么？」

 他仍是高兴自己能够记起的。记起他因何决意要活下来，又是因何隐姓埋名来到中原。那时候觉得「竞日孤鸣」这个名字忘掉了也没有什么所谓，可如今他发现这名字就算再不堪，也至少曾与默苍离联系在一起。

 他用袖子擦干了眼睛，眼泪却又流了下来。

 「什么也不是。」

Fin.

风间云澈 于10.01.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