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默欲] 天意高难问(中)

(中)

 

立春的时候有人传话给欲星移,说入春以后他应去拜见钜子。欲星移心里有些眉目,于是不紧不慢地准备了一阵,几天后便经由那人正式引见。

所有的墨家子弟都在尚贤宫内举行的墨家的古老仪式上见过钜子。他疏离遥远,寡言不笑,像是无喜无悲的一件陈旧摆设。然而欲星移由人引着走了几进几间之后,却见钜子轻松地坐在一张黑木椅上,见了他,随意地冲他一笑。钜子若不笑便是双眼凌厉,可是只要一笑,笑容里就有些藏不住的温和气质。

这种温和很像默苍离,或者该说是默苍离像他。

他们这对师徒有着尚贤宫里难得一见的平淡和温厚,他们对于机关算尽者有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慈悲和怜悯。可惜温厚之人在尚贤宫,尤其在这风口浪尖的位置上,是生存不下去的。

欲星移知晓,正因如此,钜子需要他,也许不下于他需要钜子。所以他在这个恰当的时候提出拜他为师,他料定钜子不会拒绝。

尽管这是一场足够的算计考量,可也不排除他一份单纯的心思:他敬钜子,就如同他敬默苍离那般。

钜子听了他的话又笑起来。他由衷地说,你很聪明。语气不知是夸赞还是惋惜。

 

欲星移这种拜第二个师父的,就像是女子再嫁一般的罕见。尤其他的第二任师父还是钜子,消息一出就在尚贤宫传得沸沸扬扬。

他这一回有经验了,从筑学阁出来直接溜出了侧门,没有回去自己的房间,只待在默苍离那里,深更半夜还是死皮赖脸占着他的床榻不走。默苍离站在自家床前似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更是有种小人得志的意思。

「躺下吧,师兄,你莫不是要在这里站一夜?」

若是从前与默苍离还只是同门师兄弟,现在同为钜子之徒,关系又近了一层,这一声「师兄」叫得名副其实真真切切。

默苍离只好在他身侧躺下来,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这种事情只要有第一次,就难免有第二次、第三次,毕竟欲星移就是这么一个得寸进尺的人。

他没来由地高兴,兀自说了很多话,知道默苍离在听。说得久了,渐渐停下来,他们之间就是一片悠闲得让人随时都可能沉睡的静谧。

「师兄不打算与我谈谈自己的事吗?」欲星移突然说。

默苍离移过了脸,就见到月光下对方清亮的眸子在看着他。他睁着眼睛回望着他,伸过手在他唇上轻点了一下。

「因为我也很想知道师兄的过去啊。」

他听了又伸进被窝里面握起他的手,然后放在了自己心口上。

「我明白,只是——」

欲星移可不会乖乖跟着他;他顺势摸进了他的衣襟里面,触碰到他心口的皮肤,那地方就像玉一样寒。

「——真想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他凑到他耳边轻声细语,带着黏暖的惆怅。

他将手覆在他冰冷的皮肤上面,心想,幸好玉只是初握的时候寒,握久了就会暖。他们都是少年人,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


而今已三年。

 

钜子被软禁监视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尚贤宫人心浮动也不是从这两日才开始。九算之间的往来愈发密切,而看似遥不可及的钜子之位也令所有的年轻弟子们蠢蠢欲动——九算使得动这些年轻人,是以钜子之位许诺给他们。

之所以迟迟无人行动,是因墨狂下落不明。没有墨狂,一来弑师血继的过程可能出现差池,二来继承钜子之位名不正言不顺。

而墨狂的下落,别说九算不知道,连欲星移这样钜子亲授的弟子,竟也毫无眉目。面对九算各路人马对他的多次旁敲侧击或者威逼利诱,欲星移就算想帮助他们也是爱莫能助,更何况他可不想轻易把墨家的未来交给这些人去争夺。说对于钜子之位无一点动心是假的,毕竟欲星移自认若能成为继承者定然不负墨家,但是他此时更多的考虑是,他的师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墨家近百年来的争论无非光复与沉埋之争。乱世则出,治世则隐,不倚仗极权兴盛,不留名于青史,仍是墨家一贯宗旨,也被视为历任钜子所行之正途,但到了现在早已是表面文章。中原,苗疆,海境,羽国,结交各界权贵已成为尚贤宫招收弟子的应有之义,九算在台前幕后操纵政权也都是默认法则,只差让墨家浮出水面成为治世王道。

所以现任钜子一反潮流恪守古训,限制九算在各界实权的做法被看作是倒行逆施,遭到九算联合对抗架空实属意料之中。欲星移亦不赞同墨家清高自持,因惧怕权力带来的腐化而远离权力中心,如此如何驱使这尚贤宫内绝大多数的世俗之人,又如何真正为九界带来清平?

但他仍敬钜子的坚守。

「师兄,我今日依例该去面见师尊,恐怕晚些才能回来。」

他饮尽了一杯茶,起身便要走,却被默苍离捉住了袖子。

「师兄还有什么事吗?」

默苍离从怀中摸出一个很小的东西交给他。那是一个小型的木雕,做得精巧,仔细看去是个孩子的样貌。他这位师兄昨天在工房刀不离手,握着只木块像是在雕刻些什么,原来是做了这样的东西。

「你要我把这个带给师尊?」

他点了点头。欲星移将东西收入怀中,佯装生气道:「我还以为是师兄要送给我的礼物呢。」

默苍离垂下眼,又朝工房那边指了指,意思是他会再给他做一个。

这人好似当他是个讨要玩具的小孩。

欲星移眉眼都带上了笑意,说:「我说笑的,师兄别放在心上。」

 

尚贤宫里是风暴到来之前的暗潮汹涌,而即将首当其冲的钜子却仿若对此毫无察觉。他像欲星移拜师那时一样坐在一把黑木椅上,欲星移只管说些惯常的事务和课业,对现在九算的动静只字不提,而钜子从头至尾闭眼听着,竟也一句都没有发问。

这倒不奇怪。他们此时的交谈,只怕也是隔墙有耳,早有人在监听着了。欲星移说罢了读书的事,顿了一顿才讲道:

「师尊或许是过急了。墨家之内风气已变,再回溯前朝旧有观念,不能一时倒转。」

「你也认为,吾是错的。」

「徒儿不敢。」

「你有何不敢。」钜子看着他笑道。「既然提起了,不妨说说你的见解吧。」

「徒儿以为,墨家初心可颂,然历经千年世变,世情不复当初,墨家亦不复当初。虽性有善恶,权有公私,欲成大事,亦理应顺应之。」

钜子又闭上眼,轻微地摇头道:

「如此,还要墨家何用?」

欲星移心中叹息。现任的墨家钜子已经说出这样的话来了,他实在无法继续劝导。钜子也未再说什么,一时相对无言。

他这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从怀里拿出默苍离交给他的小木雕。

「对了,四师兄要我将此物带给师尊。是他自己做的。」

钜子接过木雕,放在手心里摸了摸。

「苍离啊,吾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过得好吗。」

欲星移心想,也好也不好。默苍离分明是他的弟子,可是这位钜子几年来却一次都不见他。

「师尊若是关心,便去见见他吧。」

钜子笑了笑,却没有答应。

「听说你很维护他。」

「师兄也一直很照顾我。」

「是吗,这样很好。」

他将木雕攥在手心里,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木雕的小孩的样貌,然后唤来了方才退避的侍者,以天志令予之。

「传令下去,召集九算与所有墨家子弟,三日之后共聚默思殿。」

 

默思殿的「默思」二字取自《贵义》一篇。子墨子曰:「必去六辟。默则思,言则诲,动则事,使三者代御,必为圣人。」

「必去喜,去怒,去乐,去悲,去爱,而用仁义。手足口鼻耳,从事于义,必为圣人。」

默思殿之上只有一条桌、一把椅,是钜子的座位。他身后九张屏风,分别是九算座次。其余弟子们无论长幼,皆立于殿前,不可逾越位置。

殿内最开始人群会集的时候发出了些许噪音,而后当人们到齐时便是寂静无声,所有的人屏息望着坐于钜子之位上的中年男子。他仍在盛年,面容却已浮现出衰老之相。

钜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默苍离,你且上前来,替吾研墨吧。」

默苍离,这个名字几乎快要被人遗忘了,大部分人都反应了一阵,才纷纷向四处寻找这个人。欲星移也回过头去张望,他知道默苍离应该在人群的后面。

这个消瘦的少年人从人群让出的一条通道中走到前面去,在钜子身边略微弓下身,挽起了袖口,不疾不缓替他研墨。

研墨的这段时间里,众人又都是寂静地望着钜子,钜子似乎也不心急,只是从旁静静瞧着默苍离手里的动作,手中无意识把玩着几日前欲星移代为交予他的木雕小孩。直到见墨研得细而浓了,钜子方才再度开口说话。

「吾今日召集各位前来,是为宣布关于吾之传人,即下一任墨家钜子的继承者的决定。」

九算彼此之间交换了眼神,不明白钜子这又是哪一步,总该不会以为他选定传人便可以天下太平的吧。

笔墨已经备好,钜子亲书一纸令,清楚写下了继承人的名字。随即封于密函,唤人送入尚贤宫的函案阁内。这是历任钜子正规传承的一道重要程序。

「钜子独断专行,对于传人的人选不经协商便擅自决定,此举实在不合规矩。」九张屏风之后,一位九算开口说道。

「钜子选择传人需经过九算的同意,这是何时立下的规矩?」钜子随即起身离开座位,转过去面对那九张屏风。

九算参与决定下任钜子的人选,确实不是尚贤宫的明文制度。只是随着九算手中实权日渐扩大,几乎到了可以操纵钜子继承人的地步。眼下被钜子明言反驳,却也无话可说。

「至少让我们知晓钜子所传何人吧。」

「此人你们也都见到了。」

钜子闻言,从容地执起侍在旁侧的他的研墨人的手,说:

「他便是吾的传人,下一任墨家钜子的继承者。」

他说的正是默苍离。

默思殿里立刻像是炸了锅一般,乱作一团。默苍离不过是个做些杂活的哑巴,既无显赫身世,亦无服众才干。钜子信任他便罢了,可要让他做传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混乱中欲星移望向了他的师兄,见他仍是垂着眼,什么表情也没有,好似这一切是理所应当发生的。

屏风后面一位九算咳嗽一声,勉强让众人安静下来。

「传承的决定非是一朝一夕之事,钜子尚在盛年,可暂且不考虑传承的人选。况且,若是继承钜子之位的人不能服众,于墨家只会是祸端。」

「你们都想要各自拥立自己的人当上钜子,可曾想过这会带来多少灾祸?」一向温厚的钜子,此时竟冷笑一声。「更何况,他能不能服众,也非是你们可以评判的。」

他望了望在场满脸惊诧和疑惑的众人,又望向他身旁的默苍离,露出淡淡的笑容。他与这名弟子相识了那么多年,可是倾心交谈的机会却没有几回。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付之一笑,将话又咽了回去。只兀自颌首,对默苍离说:「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

人们都不由自主望向钜子面前的年轻人。钜子要他开始什么?

这名向来被人轻视的哑巴弟子依旧垂着眼,但是能见到他也跟着轻微地点了点头。随即他抬起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竟猛然从中拔出一柄青铜长剑来!

长剑古老拙朴,全身铭文,分明是锈迹斑斑,在幽暗的默思殿里竟如寒光乍现。

九张屏风轰然倒地,九算们惊愕地看着他手中的长剑。尚贤宫里没有人不认得这柄剑。它就是墨狂,尚贤宫上下所有人到处找得几乎发狂的护世之兵。

欲星移站在人群中间,没有惊愕也无议论。他直直地望着那柄护世之兵,心想,原来它一直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他的迟钝的温柔的师兄,曾经让他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他那么清晰感受到他心脏的跳跃,而墨狂就在那里。

他忍不住去看默苍离的脸,可是那人脸上的表情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好似忽然变成了一张生人的面孔。他毫不犹豫地举起铜剑,旋即刺入钜子的胸口。而钜子甚至还没来得及伸手触碰他日渐成熟温雅的脸,就垂下手死去了。

「结束了,师尊。」

沉默了多年的少年人忽然张开了口,于是静谧如死的默思殿里,传来了最不该传达的声音。

「——如您所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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