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史精忠将第一阶段的样本调查报告提交给协会之后，协会高层派人来跟史精忠足足谈了两个小时。

很长一段时间里协会的人对他的报告都处于半信半疑的状态，因为史精忠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的话。他每次被咬过之后，默苍离都会替他复原伤口，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史精忠也毫无动力去寻找证据，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向人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比起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不如专心调查他珍贵的研究对象。

后来协会高层似乎决定相信他的话。史精忠被请去做过测谎和心理评估，这些测试全部都证明他没有问题。并且随着他提交的研究报告越来越细致和深入，引起了上头的重视，协会最初的怀疑也就渐渐淡化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些非议，对于他这种与吸血鬼建立某种关系的做法的抵触。这种抵触大多来自协会的激进派。

吸血鬼研究协会并非只有研究人员，协会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猎首」，即负责吸血鬼的猎杀工作。一旦追查到犯下那些致人死亡的罪行的吸血鬼，协会便会立刻派出猎首部队。尽管协会一直有专员研发对抗吸血鬼的武器，但是面对吸血鬼仍然难以获得足够的优势，因而猎首通常是多人集体行动，通过默契的彼此配合对吸血鬼进行捕杀。

猎首当中很多都是激进派。激进派认定吸血鬼是人类的共同敌人，主张对所有已知的吸血鬼进行清剿。

「吸血鬼是人类面临的最大威胁，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D敲着桌子说道。

D是史精忠所在协会分部的一名猎首，她从一开始就反对史精忠的做法。

「也许有人会辩称核战争是人类面临的最大威胁。」史精忠提醒她可能的争论点，但是被她无视了。

「你不会是被『教授』洗脑了吧？」

协会给默苍离起的代号没有什么新意，直接以「教授」指称。

「据我所知，吸血鬼没有传说中那种给人洗脑的能力。」

D冷哼一声：「你自己怎么会知道？」

「我被要求定期去做协会的心理评估测试，以确保我仍然具备正常的思维能力。」史精忠好脾气地回答。天知道他浪费了多少时间去做各种花样百出的测试，而这些测试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上头放心，他们重视的研究成果不是由一个有撒谎癖或者妄想症、或者根本已经被吸血鬼操控的人做出来的。「至少专家并没认为我有任何异状。」

「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个人行为上。让吸血鬼留在大学里就是潜在威胁，等到他伤害学生了再动手，你能对这件事负责？我会向上级建议立刻猎捕他。」

「他现在没有危及我的性命，也从未危害过其他学生，这么急着猎捕他，不是会少了一个重要的调查对象吗？而且他极有可能与其他吸血鬼有所联系，我们或许可以通过他找到其他的吸血鬼，一举两得。」

史精忠得到了大多数协会成员的赞同，上头也没有异议，但是他明白他仍然不能掉以轻心。一旦他提供不出足够的情报，形势便有可能逆转。

实际上，史精忠现在心里相当没底。

他与默苍离认识算久了，但是一直没能发现他之前通过协会的可疑名单梳理过的关系网络，史精忠甚至开始质疑那份情报的可信度。以他现在所知的情况，能够与默苍离说得上话的人都屈指可数，如果要说能跟这个人——这只吸血鬼做成朋友的，目前为止他只知道A大人体生物学系的冥医而已。

根据史精忠的经验，默苍离如果不在办公室，那么他通常就是去找冥医了。

有一回史精忠是在冥医教的人体解剖课上找到的默苍离，后者凑在解剖用的尸体旁边沉思。史精忠望着那些凝固的血块眼皮一跳，从旁轻轻叫了他一声。

「你怎么来了。」

「老师先跟我出去吧。」

「我约了杏花一起吃晚饭。」

默苍离坚持管冥医叫「杏花」，尽管冥医不喜欢他这么叫。

「在外面等好吗？」

史精忠执意说。他老师皱了一下眉，还是跟他出去了。

「我只是有点担心老师对尸体的兴趣和研究无关。」

走到门外以后，史精忠尽可能委婉地解释原因，然而对方显然还是觉得被冒犯了。

「别把吸血鬼想成看到尸体都会想吃的生物。你们人类也吃牛肉，难道看到一头死牛会有进食欲望？」

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抱歉，是我失言了。」

「嗯，原谅你。」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问吧。」

「老师和冥医老师约好去吃晚饭，是……吃什么『晚饭』？」

默苍离闻言转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看得他心里发毛，差点就要认定他的老师是打算把他介绍给其他吸血鬼一起分食了。

「你放心吧，杏花是个人类，我们是去吃九街的西餐厅。你想来也可以一起来。」

史精忠稍微安心了，看来冥医老师应该是普通人。尽管多一个研究对象是好事，但是两只吸血鬼一起吸他的血这种事，还是饶了他吧。

如果要他形容他老师的社会关系，那么他大概会说：默教授没什么朋友，唯一的朋友还是个人类。

这种结论就先别让协会的人知道了。

 

冥医是很温和大度的那种人，喜欢替人着想，不拘泥小事，怪不得能够容忍他老师的孤僻性格。三个人一起去餐厅的路上，冥医很关心地问起了史精忠平时的生活，这些默苍离都没问过。史精忠感动不已：还是人与人之间更平等啊。

默苍离要了一份三分熟的牛排，刀子一切血水就流出来了。冥医笑道：「你的老师很喜欢吃带血的牛排，每次来这里他都点同样的东西。」

史精忠神色艰难地看着他切牛排的动作。不，冥医老师你根本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含义。

他匆匆埋头吃自己要的青酱海鲜意面，不再去看身旁的人举止优雅的吃相。

一顿饭吃得心里七荤八素。

「你就不相信，我真的只是喜欢吃带血的牛排吗。」

默苍离大概早就看出他这份不安的心思了。与冥医挥手告别之后，他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默苍离就淡淡地叹了口气。

「我是不太相信老师会喜欢人类的食物。」史精忠老实承认。

「怎么会呢，人类喜欢吃的东西，吸血鬼也同样喜欢。麻烦的是，对于吸血鬼来说这些还远远不够。无论吃下去多少这样的食物，如果没有人类的鲜血的话，吸血鬼还是会觉得饿，那种能够将他逼疯的饥饿。」

「必须是人类的血？」

「必须是人类的血。」

「那，牛排的血水……」

「只是画饼充饥罢了。」

史精忠惊讶地抬起头，望着他柔软的下颚弧线。

「老师……」

「嗯。」

「老师是控制了自己的饮血量吧。如果放任的话，会有多少？」

他们走到史精忠住的公寓楼下，默苍离回过身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如果放任的话，把我教的一整班学生都算上，大概勉强够用。」

他见史精忠神情有些发怔，淡淡地收回了手。

「你上去吧，我走了。」

史精忠却突然一把捉住他的手腕。

「老师很久没有吸我的血了吧？」

默苍离偏过头看着他，有些轻蔑地笑起来：「因为我说的话，你开始可怜我了？」

「我只是担心老师的身体状况而已。」

对方反握住他的手，唇齿凑到了他的耳边，远远看上去他们像是亲热的恋人一般。他低声说：「你这么关心我，就请我上去喝杯茶吧。」

 

史精忠的家里没有茶，他想反正默苍离上来也不是为了喝茶。

以往默苍离都是在办公室里吸他的血，晚上学校里的人大多已经离开、走廊里的灯都会关掉的时候。他去过一次默苍离的家，不过只是去帮默苍离送点东西，并未停留很久，默苍离也没有在那个时候对他做什么。默苍离住的房子，还不如他的办公室更像有人居住的地方。这倒没什么奇怪的，他的老师本来也不是人类。

默苍离到他的家里来，这是第一回。史精忠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但是总会有些不太引人注目的纸张杂物适当地散落在茶几和厨房台上，规整之中不乏生气，一如他这个人。

史精忠还是给他的老师倒了一杯水，这只是某种习惯，而非有什么实际用途。要说实用，不如把自己放在餐盘上端出来。

他从肩膀到手臂，再到手掌和指尖，全都被默苍离咬过一遍，但是每一回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当然这能够减少疼痛，但是史精忠其实觉得遗憾，因为他心里还惦记着从自己身上的咬伤记录下这只吸血鬼的齿痕。

默苍离坐在他对面打量他，大概是在盘算今天咬哪个部位。他想要装得轻松一点，但是不太成功。如今他几乎已经习惯被吸血鬼咬进血管吸食血液，这种面对捕食者的本能恐惧却仍然难以消退。

吸血鬼象征性地端起史精忠倒给他的那杯水喝了一口。随后他放下水杯，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躺到我腿上。」

史精忠瞪着他没说话。

「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在沙发上躺下来，头枕着默苍离的腿。

「这样就可以吗。」

「嗯，这样很好。」

默苍离用手托起他的后颈，低下头来，双眸望着他轻微地转动。他的眼睛此时从人类渐渐向着某种兽类转变，鸽血红的虹膜上有着细长的瞳孔。这意味着他也将要露出獠牙了，史精忠连忙闭起了眼。他的老师从前还从没有将獠牙伸向过他的颈部，那种可以致命的要害部位。

「怎么抖得这么厉害，你在害怕么。」

上面传来对方有些戏谑的声音，他这时也发现自己抑制不住的发抖。咬了咬牙，逞强一般地反驳：

「老师想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我微笑着说『用餐愉快』？」

史精忠闭着眼睛，只希望越快结束越好；然而他也感觉得到，他的老师很享受这个过程。他低头亲吻着他的喉咙，用粗粝的舌尖挑弄被他抓住动弹不得的惊恐的猎物。

被咬住脖子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这一刻无论史精忠是多么相信默苍离不会置他于死地，求生的本能反应都会超过思考的强度，他猛地睁大眼睛剧烈地挣扎起来，拼命伸手拉拽对方的衣袖。默苍离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裹住他的双臂，继续把头埋在他颈上。失血会令猎物失去力气，吸血鬼天生便知道这一点。

他放开他的时候，怀里的人已经挣扎不动了，面色苍白半睁着泪眼望着他，模样当真楚楚可怜。默苍离扶着他的头让他躺到沙发上，自己站起身，整理被他胡乱扯拽的上衣。

「记住今天的事，别再蠢到去担心吸血鬼血不够吃。」他说着，走出去带上了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