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史先生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协会总部的某间会议室中，一人转向史精忠问道。

「史先生？」

「……抱歉，没有了。」史精忠瞥了一眼自己桌上的文件，然后合起来把手放在上面。

「目标与其他吸血鬼接触的痕迹呢，也没有吗？」

「是，默教授行事较为孤僻，本就很少与人接触，社会关系中没有发现异常。」

「这样啊。」会议室中各人纷纷点头。「辛苦你了。」

被总部专车送回来的时候史精忠望着车窗外面的街道，心中暗暗叹气。

找到证明吸血鬼俱乐部存在的证据之后，他反而对于是否应该将情报交给协会产生了犹豫。提交这项情报意味着将E市那间作为吸血鬼聚集地的酒吧俱乐部曝光，协会高层得知这项情报以后会做出何种反应，那里的吸血鬼又会怎样？对于『俱乐部』的存在，哪怕只是对这一毫无证据的假说，协会内部就一直争议不断，认同它的好处和强调它的威胁的两派旗鼓相当；如今若是证实了，争议只会更为激烈。

他无法预料事态如何发展，因而选择暂时隐瞒了下来。

但是再这么继续隐瞒也不是办法。方才会议之中虽然他的上司们表现得还算客气，但是史精忠能察觉出他们对他所能获得情报之少的失望不满，甚至怀疑。这对他、对老师，都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平时要上课，去协会总部报告近况至少占去双休日，到家已是周日深夜。司机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放他下车。

史精忠进了家门以后直奔卧室，一头倒在软乎乎的床上，伸手抱住枕头把脸埋进去。好在一般都用加密线路联络总部，不用经常这么来回奔波。

他闭着眼睛算了算时间，离期末考试没有几天了，便决定先把精力放在准备考试上。毕竟保持优异的成绩也非常重要，要知道若他敢在默教授教的科目上被扣分，回头一定会被嘲讽得很惨。

第二天去学校上完课，史精忠边琢磨着以后应该跟协会申请免去期末考试前一周的总部汇报工作（他们以为A大的考试很容易的吗？），边向校图书馆走过去。

他抱着书本走到自习室里的时候意外接到了D打来的电话。史精忠便把书放在自习室，然后走出去接电话。

本以为D是打来抱怨的，他也做好了听抱怨的准备，谁知对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愉快。

「上头刚刚下达了猎捕指令喔，执行者是我们分部的猎首队伍，由我带领，今天执行。」她说。「我等这个指令等好久了，都快要以为上头这些人已经腐化了呢。」

「猎捕指令？」史精忠攥紧了手机。「目标是谁？」

电话那头的声音清脆地笑了：「当然是『教授』喽，不然我为什么打给你？」

「你说……什么？」他感到一阵轰然的耳鸣。

怎么可能？他昨日才从协会总部回来，若是上头下达了这种指令，总部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打给你呢，是叫你离教授远一点。否则一个非战斗人员在场，我会很困扰的。」

「等一下，请告诉我执行时间与地点！」

「对任务无关人员无可奉告。」

D立刻挂断了电话，丝毫不给他拖延时间的机会。

史精忠一个人呆若木鸡地站在自习室外面，几个匆匆走进自习室的学生路过时有些奇怪地打量着他。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D只叫他不要碍事，却并不需要他将默苍离引到什么地方去，说明他们打算下手的地点是默苍离一定会出现的地方。而默教授一定会出现的地方，无非是学校和家。在学校下手太过显眼，而且不确定他会停留多久，所以猎首执行任务的地点，只可能是在默苍离家中。

刚才下课以后他就与默苍离道别了，他去了图书馆，而默苍离说过他打算早点回家。

史精忠一边朝校门口跑过去，一边拨通了默苍离的手机。

快接电话啊。他听着对方的电话响了无数遍，直到语音提示他无法接通。

跑到校门口，史精忠拦下一辆出租车——准确地说是撞到了一辆出租车的前盖上。司机吓呆了，还没来得及张口骂人，他已经摸到车门打开来，坐进了副驾驶，另一手继续拨电话。

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他一边提醒着司机开快一些——这时司机反应过来了，一脚油门踩下去，开始骂他疯子——一边在脑中混乱地思考。

D真的只是执行「猎捕」的任务吗？他知道一些猎首的做法，以正当防卫为名，直接将应该只是抓捕的吸血鬼杀死。D无疑是协会的激进派，她会不会借此机会下杀手？

而且吸血鬼的战斗能力到底有多强？协会的猎首们所得到的资料和数值是来自那些频繁袭击人类的吸血鬼，但是他能假设默苍离拥有与那些吸血鬼同等的战力吗？面对D所带领的十几个猎首的围攻他的胜算有多少？

他突然发现他已将默苍离视为第一优先考量。这是当然的。这个他花费了五年寻找到的研究样本，他与之相处了一年多的令他发自内心尊敬的老师。他们是捕食者与被捕食者，是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他们正在逐渐成为这世上最了解对方的存在。就连他身上被啃咬过的血肉，都成了他们亲近的证明。

当他来到默苍离的房门前时，他想他绝不能失去他。

默苍离坐在家里一张黑色的椅子上，说：「我跟你们走。」

他眼前十几个枪口在对着他，这使得他的客厅变得狭小而拥挤。这些枪支经过特殊设计制造，拥有银灰色的高亮金属外壳与大口径的枪管。他的回答令这些人一时有些迟疑，领头的女子却只是一笑。

「我凭什么要相信吸血鬼的话。」她说。「开枪。」

「队长，我们得到的指令是猎捕啊？」

「上头的人就是不懂得珍惜我们这些在第一线工作的战斗人员。你们知道猎首们在猎杀任务中的伤亡率是多少，猎捕任务的伤亡率又是多少？我是为你们好啊。」

「可、可是目标没有反抗，这……」

「谁知道他有什么阴谋。」

她举起枪，对准默苍离的额头。

「杀了就什么阴谋都不会有了。」

气喘吁吁的白衣的年轻人就是这时闯入到他们中间的。他穿着柔软的白色毛衣（他的外套落在了自习室），迎着枪口张开双臂挡在默苍离身前。因为默苍离是坐着的，他好似比他高大了一些、能护住他了似的。

他挡在默苍离身前对着枪口的样子单薄得滑稽，就像一个没有任何武装的人孤零零站在战车前面想要阻挡它前进。

「我就知道，我们不该信任你。」D并未因史精忠的出现而收起枪，而是将枪口转而对准了他。「正好，借这个机会，替协会清除一个叛徒。」

「你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引我过来？」

「这是一个测试。你如果照我说的，躲得远远的，不就没事了？我已经给过你机会，可惜你自己找死。」

史精忠剧烈的喘息逐渐平静下来，濒临死亡的高度紧张却令他此刻思路异常清晰。

「协会根本就没有下达过猎捕命令，对吗？这一切都是你擅自行动。」

「别胡说了，这当然是上头的意思。我所代表的正是协会成立的初衷，我们的先辈们倾其一生与吸血鬼作战，怎会想到到了我们这一代，竟然堕落至此？」

她情绪激动，滔滔不绝。

「放心吧，不会弄死他的，我们还要从他口中问出其他吸血鬼的下落呢。只是，若他不肯乖乖就范，我们也有正当防卫的权利哦。」

史精忠明白，D 根本不在乎什么「其他吸血鬼的下落」，她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猎杀吸血鬼的机会来的。

这都要怪他。是他暴露了默苍离的身份，将危险的杀意引向了他。

「虽然我这支枪里装的是对付吸血鬼的专用子弹，但是用来杀你也绰绰有余。」

「你真的要连我也一起杀了么。」

「你以为协会以前没有出过像你一样的人吗？对此协会早有规定了。猎首条例第十九项第三条，被吸血鬼策反而失去人类立场之人，将视同吸血鬼，一并诛杀。」

史精忠想说自己仍有站在协会的立场上考虑。以默苍离在吸血鬼世界的地位而言，针对他一定会激起吸血鬼世界的群体反抗，一旦与这个群体爆发冲突，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够了结。但是眼下没有机会反驳了；实际上只要他和默苍离都死了，D想要怎样解释这个事件都可以。

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说话的权利。

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默苍离。他怀抱着自己的目的接近他，他们之间哪怕最为天真的交往都伴随着隐瞒与谎言。他这几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巨大的讽刺。如果他当初没有加入协会，他就不可能认识默苍离。现在他难得认识了他，却又要因协会而害他丧命。

就算哭也得不到同情。就算是死掉，也什么都无法挽回。就算给他从头再来的机会，他也会一再地做出错误的选择。

身后的人忽然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这一举动令猎首们警觉地抬起了枪口。默苍离站起了身，话语中似乎还带着笑意似的。

「我还没沦落到需要一个人类保护我吧。」

史精忠终于得以回头看他了。还没看得分明，对方便一把抱住他，把他的头护在自己的臂弯里。他带着他侧身撞破了他家客厅漂亮的落地窗玻璃，与此同时史精忠听见耳边飞驰而过的子弹的声响，而后随着他老师一同快速向下坠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