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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萧景琰心里装着事，天还没亮就起身了，拿起剑在院中练了半个多时辰，像是要跟谁拼命似的。不过这么一折腾，头脑反而好似冷静了许多。

回房之前，他忍不住想先去偏院看看梅长苏。还未走进偏院大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了微小的动静。萧景琰制止了正要向他行礼的守卫，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听步法像是有人练剑，只是听不到什么挥剑的声音。 

梅长苏在练剑吗？

萧景琰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隐了气息慢慢靠近门边。只见院中梅长苏手持一根树枝，果然在练习剑法。他运剑极快，但招式明显内劲不足。作为坤泽，这样恐怕就已是极限了。

萧景琰想起那名大夫所说，是梅长苏自己坚持要伪装成乾离的。生来就为驰骋疆场的人，又如何甘心为身性所限呢。

梅长苏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望向他所在的方向。萧景琰知道是自己被发现了，便从门后走了出来。梅长苏见到他先是一愣，随即自嘲般苦笑了一下，把手中的树枝丢在了地上。树枝发出干瘪的声响，无声无息地横在他们二人之间。

萧景琰犹豫着开口：「你……每日这个时辰都在练剑吗？」

「只是从前的习惯罢了。殿下若不准，我不练了便是。」

萧景琰默默地望着那躺在地上的树枝望了一阵，转身走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却又折返回来，手中竟拿着梅长苏的剑。那柄剑当时在擒住梅长苏之后自然便被一同缴获，一直由萧景琰收着。

梅长苏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萧景琰走到他跟前，把剑递给他。

「用这个练吧。」

梅长苏盯着他递过来的剑，愣了愣才缓缓伸手接了过去。这柄剑曾在战场上陪伴了他很多年，他用这柄剑斩杀过无数的敌人，也曾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将剑刃对准过自己的喉咙。

靖王竟将这柄剑还给了他。

「记着你答应过我什么，不准再伤害自己。」

萧景琰低声说完这一句，就快步走开了。留梅长苏一人站在原地，将这柄剑抱在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它。

良久，利刃出鞘，在梅长苏手中灵活地舞动，划破了空气铮铮作响。

 

自早上见到梅长苏练剑之后，萧景琰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他一个人坐在书房思索许久，最后叫了列战英过来。

「战英，那十七人，你查得怎么样了？」

列战英道：「回殿下，已经查问清楚了。那十七人都是已跟随麟王多年的亲信，其中有二人身性为中巽，其他人皆为乾离。」

「两名中巽，是不是就是最后在麟王身边的那二人？」萧景琰回想起来当时那两个跟在梅长苏身边拼死保护他的将士。

「正是他们。」列战英答道。「那两名中巽是最早跟随麟王的，在麟王开府建牙之前就已是他的贴身侍从。其他人大多是麟王府出身，最晚的也在麟王平定西厉的反叛部族时就已跟随他了，可以说都对他忠心不二。」

萧景琰点了点头，又道：「明日你跑一趟战俘营，将这十七人带到府里来。」

「殿下是想？」

「战英，西厉想要谈联姻，这件事你已知道了吧。」

列战英摸了摸鼻子，道：「是，兄弟们都听说了。」

「我不希望靖王府的任何人议论此事，尤其不能让麟王知道，听懂了吗？」

列战英拱手道：「是。」

萧景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边。

「皇兄也有意答应联姻，这件事势在必行。如此一来，麟王和他那些亲信就不是单纯的战俘了。」

列战英道：「确实如此……可是麟王到底也不是真来联姻的，他们这身份究竟该怎么把握？」

「所以府中巡防你们还是要做好，切记不可在此时生出变数。」

「是。」

列战英领命退下。

 

12

梅长苏原本坐在屋内看书，听见外头有不同寻常的响动才走出了门外。被靖王府侍卫带进来的两名中巽手脚都戴着镣铐，一见到他却也顾不得身上的伤，一瘸一拐奔到他面前跪倒。

「麟王殿下！」

梅长苏又喜又悲，疾步上前扶住他们。

「黎纲，甄平……」

偏院门外也传来铁锁碰撞的声音，梅长苏闻声抬头看去，见到外面也跪倒了一大片，皆是他最熟悉的战友。

「殿下……」

都是血战沙场的汉子，被俘之后也都咬紧牙关未曾示弱，如今却都忍不住落下泪来。他们也想冲到梅长苏身边，但是他们身为乾离却不敢靠近——满院的梅香袭人，就算再难以置信，如今也明白他们跟随多年、一同出生入死的麟王殿下，竟是坤泽之身。

梅长苏也红了眼眶。昔日亲密无间的战友，如今却像是隔着一道鸿沟。他一一叫出了这十几人的名字，被叫出名字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得了军令一样颤声答是。

萧景琰远远地站在后方看着这一切，此时才走上前道：「给他们去了锁铐。」

列战英便带人上前，将这十七人手脚上的镣铐都打开了。萧景琰又对梅长苏道：「前院有很多空房可以安置你的乾离部下，但是他们不能进到你院中。这两个人——」他看向黎纲和甄平，「他们可以留在这里。」

梅长苏眼圈仍是红的，闻言只微微点了点头。萧景琰便只留下负责看守此处的中巽侍卫，带着其他人离开了。

梅长苏让众人起身，叹道：「是我无能，害得兄弟们惨死。」

众人皆哽咽不已：

「殿下千万别这么说！」

「是末将们无用，未能护得殿下周全……」

梅长苏道：「你们也看到了，我乃坤泽之身，并非值得你们追随之人。抱歉，骗了大家这么多年。」

这十七人中年纪最小的将士抹了一把眼睛道：「我只知道我愿意追随的是麟王殿下，这一点从没有变过！」

「是啊，殿下就是殿下，与身性何干！」

其他人也跟着嘶哑着声音嚷嚷道。梅长苏心中感动，至此也不再多言。只问：「大家伤势如何？」

「我们都只是些皮肉伤，只有朱沉的伤势比较严重。不过梁军派军医来处理过，现在已无大碍。」乾离中为首的将领道。此人名为丘真，是这十五名乾离当中职级最高的。

梅长苏点了点头，道：「丘真，你带大家去休息吧。我不便时时去看你们，兄弟们自己互相多照应些个。」

丘真忍住眼泪拱手领令，带着余下的人去前院的房间了。正如靖王所说，前院中空房很多，安置十五人绰绰有余。

梅长苏没有回到房间里，而是站在院中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天空。黎纲和甄平站在他身旁，彼此对望一眼，都有些欲言又止。

「殿下……」黎纲终于有些犹豫地开口，「您没事吗？」

梅长苏淡淡地扫了他们二人一眼，这二人都有些不敢看他似的低着头。与其他人不同，黎、甄二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坤泽身性，他又怎会不知他们想问什么。

「我没事。」他静静地答道。「靖王没有碰过我。」

黎、甄二人闻言皆是松了一口气。梅长苏道：「你们也去歇息吧。」

「那殿下您……？」

梅长苏道：「我还要去见靖王一面。」

 

「麟王说想见我？」萧景琰有些意外地问道。

侍卫回答道：「是，他特意来与属下说，让属下向您转达。」

萧景琰回到偏院时，只见梅长苏正站在院中等候，晚风吹得他发丝微动。

「靖王殿下。」

梅长苏向他微微施了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入屋内。萧景琰见黎纲、甄平站在门前，有些警惕地望着他。梅长苏对他们淡淡道：「你们下去吧。」

那二人显然不愿让萧景琰与他们殿下单独相处，却也不能违抗麟王的命令，只得依言退下了。

梅长苏为他倒了茶，道：「方才我还未来得及谢殿下之恩。」

萧景琰拿起茶杯，目光却飘向别处。

「我不是为了让你感谢我。」

梅长苏抬起眼。「殿下其实……不必对我如此费心。」

萧景琰有些不解地望向他。

梅长苏道：「父皇要我联姻，对吗？」

萧景琰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他这几日一直想找机会与梅长苏提起联姻之事，每每话到嘴边却又难以开口。他不知该如何告诉梅长苏，他的父皇，他的母国，就这样将他舍弃了。

「刚知道的。」梅长苏苍白地一笑。「殿下忽然将佩剑还给我，还放我的下属与我团聚，我心中便有些猜测，只是找殿下证实罢了。他毕竟是我的父皇，我总要比你们更了解他。」

萧景琰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梅长苏即便是被俘之后，也一直在沉默地保守着他的尊严和风骨，那傲然挺立的身姿像是在和全世界对抗一般。但是就在这一刻他那份骄傲和坚韧忽然像是失去了支撑般垮了下来，仿若一枝凋零的梅花。

他不忍看到这样仿佛失去了全部生机、只剩下空壳一般的梅长苏。

「在这件事上，西厉使臣怕是没有发言权，所以最终会由陛下决定。」梅长苏继续淡淡地、仿若事不关己地说道。「那么陛下是决定将我赐给殿下了吗？」

「不是这样，是我……」萧景琰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是我不能放你走，无论把你交给谁我都不能放心，所以我会请求皇兄给我们赐婚。但、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愿的事，成婚之后我们还是、还是和现在一样。」

他说得结结巴巴，却总算是一口气说完了。

梅长苏并未如他以为的那样反应剧烈。他闻言只是静静地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

「从我战败被俘的那一天开始，殿下都可以任意地折磨我、羞辱我，但是殿下没有这么做。殿下是正人君子，我能得殿下垂青已是幸运，若是还不知感激，那就是我不知好歹了。」

萧景琰像是被灼伤了双眼一般移开了目光。「不要……这么说。」

「殿下若想要我，就将我纳入府中吧。殿下放心，我既身负联姻之责，就不会再自寻短见。我会尽心侍奉殿下，将来殿下有了正妃，我也会守好本分……」

萧景琰打断他：「既是两国联姻，岂有纳侧室之理？自然你便是正妃。」

梅长苏摇头道：「恐怕只有殿下你会这么想。无论如何矫饰，这都不可能是一场平等的联姻。我兵败被俘，并非身家清白的坤泽；西厉先战后和，也无遣使求亲的诚意。在旁人看来，能被纳为侧室就已经是对我的宽待了。」

萧景琰想起那日衡府世子的大放厥词，顿觉心中痛切。梅长苏如此聪明，他又怎么会想不明白、看不透彻呢。可是想得如此明白、看得如此透彻，不过是徒增痛苦罢了。

梅长苏无视他眼中的不忍，继续道：「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殿下只是对我心存怜悯，却也不必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做儿戏。更何况……」

他苦笑一声，道：「我虽身为坤泽，却也是历经沙场铮铮男儿。如今既是殿下手下败将，又有何脸面再倚仗殿下的回护？殿下若是当真怜悯我，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只是怜悯吗？萧景琰想。他想要与梅长苏成婚，真的只是因为怜悯？抑或只是为他感到不平？

至少他至今为止都是这样说服自己的。但是，他只是因为这些就想要让梅长苏成为他的王妃吗？

不，不是这样的。他会下定这个决心是因为，是因为……

一直以来难以名状的情绪又在胸中翻涌，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些感情是什么了。

「不是怜悯。」萧景琰说。「我想这样做不是出于怜悯。」

梅长苏有些讶异地抬起头，他就在那一瞬间把自己的手轻轻地盖在了梅长苏的手背上。

「我想与你成亲，是因为我心悦于你，我认定了这辈子除了你之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第一次在梅长苏眼中看到慌乱和动摇。

「你……你在开什么玩笑？」

梅长苏想要抽回手，但萧景琰却紧紧地捉住了他的手。

「我是认真的。」萧景琰定定地看着他。

梅长苏挣脱不过，气极反笑：「三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试图置对方于死地，我曾经对你们赶尽杀绝，你也将我的部下屠戮殆尽。现在你却来对我说这些，不觉得可笑吗？」

「我也知道这不合情理，但我不愿违背我的真心。」

「真心？」梅长苏冷笑道。「既然殿下也出身皇室，那就应该比谁都更明白：皇室中人，最不需要的就是真心。」

「或许吧。但是我生来就是这般执拗，一旦认定了就从不回头。」

梅长苏别过脸去，紧紧地抿着嘴唇。他的手还被攥在萧景琰手里，但他已放弃了挣扎。

萧景琰此时却放开了他的手。

「我知道你难以接受，所以我也说了，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但是还请你答应这场婚事，就当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保护我爱重之人，好吗？」

TBC